一个美国华裔作家到我家做客。闲聊间,他突然站起身来,一边揉搓着双手,一边问我:洗手间在哪里?我领他到厨房,指着水龙头说:这里可以洗手。这美国佬儿听了大窘。幸亏陪同的小姐机灵,说洗手间就是厕所,他是问厕所在哪里。可以想见,这回,是轮到我发窘了。
自然,我又领他到了厕所,我家两室一厅,巴掌大个地方,厕所在哪儿,该是一目了然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多此一问,以致我闹出笑话。我想这大约是种礼节吧。这事还叫我增长了一点见识,就是厕所原来可以叫成“洗手间”,这真是文明人的文明叫法。
上面这件事,就此打住。好在我今天有点侃兴,就让我说说厕所吧!
厕所在房间里,成为这个单元的一部分,抬头低头,总与它见面,其好处是方便,其不好处却是不方便。妻子是个极爱干净的人,且神经脆弱,有个“条件反射”的毛病。婚后那一阵子,我每有饭食下肚,肠胃便作响,于是立起,去掀厕所的门。见我去了厕所,妻子顿时脸色发青,胃里打噎,将碗一推,不吃饭了。我这叫恶习,这恶习是与生俱来的,是长时间培养的,可是为了能过下去,我只好委屈自己,努力地改正它。后来,我是改正了,不过儿子出世,依旧如我。
中国的老百姓有一句话,叫做“生子当如孙仲谋”。这话说了一千年,其实,我看是一厢情愿。你的儿子生出来怎么能像孙权呢?只有孙权的儿子出来才像孙权,是不?我的儿子则像我。我的许多优秀品质他没有承继,吃饭上厕所这一点,却是学下了。吃饭的途中,他笑眯眯地王顾左右,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向厕所,一会儿,马桶里的水声,便哗哗哗地响起来。妻子骂我,还有一些忌惮,骂起儿子,却是顺茬。一阵劈头盖脸的臭骂,令儿子没有了脸面。后来,妻子先是令行禁止,令儿子必须饭后再上厕所,可是儿子的五脏六腑,运作转换,是妻子的一句话所能改变的吗?再后来,妻子又令儿子饭前上厕所,先将肚子腾空,这一手果然奏效。于是我家的饭桌上,从此多了女丁。
我小时候,在农村呆过三年。农家的厕所,一般是在庄子的后面,距离上房很远的地方,用玉米秆立起,围成一个小空间。那厕所叫“茅子”。最初的茅子,是干厕,后来实行“水茅化”,用砖头垒一个坑位,底部放一个瓦罐或瓦瓮。农村人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种厕所,于是沿用公家人的这句话,将它叫“水茅化”。我最初听到“水茅化”这三个字,不知其所云,后来上过一次,算是明白了,这个“舶来品”却也形象。
这样的厕所,男人们一般是不去上的,因为男人整日地在田野上劳作。田野广阔,可以容他随时随地大小便。
说起厕所来,我这里还有一件蹊跷的事情。小时候常听同学们说:有一种一角钱的纸币,币面上有“厕所”两个字,这是建国初期,老大哥国家为我们造的。后来,我们找到了这种纸币,将皱巴巴的纸币拿到阳光下,又用放大镜来看,那上面果然有“厕所”二字。字的笔画很胖,翻写的,呈青白色,笔画边缘用两条细线勾出。其实不用放大镜,只要专意去看,也是能看清的。它的大小,比绿豆粒还要大一点。好个老大哥,和我们开这样的玩笑。这种建国初期的一角钱,现在还在流通吧;只是,我有好多年没有见过它了。我想我的随时随地大小便的毛病,一是在农村,二是在部队养成的。茫茫的戈壁滩,方圆数百里,没有人烟,只有几十个大兵,守在一所白房子里。因此你执勤巡逻途中,下得马来,随时可以方便。部队上将上厕所叫“解手”,又有“解大手”和“解小手”之分。这是河南人的叫法。贾平凹先生又在一首诗里考证说,山西大槐树底下的人,向北方迁徙,差人们用绳索将迁徙者们的手连起,谁要方便,差人们先得将手解开,于是中国的字典中,就多了“解手”这个词儿。文人的话,假作真来真亦假,信可,不信亦可,悉听尊便了。
不过白房子有的是厕所。况且,为尊卑有别,还设了两个厕所:一个大些,是大兵们的厕所;一个只有三个坑位,是干部厕所。往往,军区文工团一年会来一次,文工团来了,干部们则就降级到大兵们的厕所里来,与民同乐,干部厕所则腾出来,让女文工团员们用。有一次,我在这边蹴着,听两位女文工团员在那边惊呼:这地方还常有女人来,你看厕所!我听后心里一阵悲凉,我说你们真是皇娘娘不知民间疾苦。往往,文工团一走,干部们便将厕所门口那个“女”字一撕,慨然而入了。不过那些快要退役的老兵,往往会向权威挑战,有时壮起胆子,进一回干部厕所,享受一回干部待遇。
白房子的蚊子多,多到遮天蔽曰,多到在房间的四个角聚成四个疙瘩,多到你一脚踩到草地,“轰”的一声,绿军装变成了灰军装。上厕所在这里成了大难。
你裤子刚一脱,没等蹴下去,白花花的屁股上,立即被蚊子落满,继而火辣辣一片疼痛。莫奈何,只得尽量不去解手。我当兵五年,五年间不解手自然是不可能的。瞌睡总得眼里过,急了,于是,只好拿一张报纸,燃着,趁火正旺啪啪”两脚踩灭,然后抹下裤子,一屁股蹲在那浓烟上。不待那硝烟散尽,再赶快提起裤子。说句好脸红的话,五年之后,回到西安,蹲在厕所里,我才悠悠闲闲地,从容地上起厕所。
西安的厕所当然好了,没有蚊子干扰,没有尊卑之分,尽情地蹲,尽情地拉。倘若你住的是单元房,就近解决,就更舒服方便。蹲在厕位上,再拿一张报纸,或一本畅销小说,更见惬意。王朔说,他读书,大部分是蹲在马桶上读的。我也一样。这真是个专心致志地读书的好地方!
说起厕所,我这里还有一个笑话。
我有一位朋友,上西安来,进得人民大厦。大厦门厅的厕所,大便的地方,门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小便的地方,却是墙上半空悬着的一个个舌状的瓷窝。朋友没见过这阵势,踌躇半天,嚷道:“西安这地方,曰怪,茅坑也是建到半崖崖上的!”
蹉跎半天,总得解决问题。于是解了裤带,将半边屁股,担到墙上的磁窝上去。又脚尖上一使力,身子一弓,另半边屁股也上去了。屁股上去了,还是不稳,随时有掉下去的可能。恰好,墙壁有自来水管,刚好攀援。于是乎,我的朋友,便背墙壁而攀,两臂左右张开,抓住水管,两腿分开,全身成“大”字状。恰好这时有人进来,搭眼一看,惊诧莫名。“这是怎么一回事哩?咋看不到一搭里?”来人说。
这个段子,三分真实,七分调侃。原来当不得真,写出来,博大家一笑耳耳。倘有人要对号入座(这事常发生),那么我这里先对个“号”一我说的是我自己的事情!
厕所的故事,扯起来会没个头!你上过多少回厕所,你就会有多少个厕所故事。人生在世,样样事故都是大事,不过细细想来,最大的事情,莫过两件:一是从上面摄入,一是从底下泻出。王侯将相,庶民百姓,概莫能外。如此说来,这一段调侃文字,却是个大题目,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