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洗澡是在六岁时。那时我在乡下跟祖母生活。桃花水时节,邻村的表哥用一辆架子车拉了他的母亲和我的祖母,到县城洗澡。县城里有着名的骊山温泉,杨贵妃洗过澡的地方。我们洗的是大澡堂,男室女室,门对门开着,里边各有一个大池子。祖母把我送到男室门口,叫我进去,并且嘱咐我出来得早的话,不要乱跑,就在女室门口等她,而后她就进女室去了。我进了男室,眼前所见,都是男人的大屁股和一张张陌生的脸,我有些害怕。我自小就没有离开过祖母,走路时拽着她的后襟,睡觉时搂着她的胳膊。我的神经终于支持不住了。于是从男池里爬出来,揭过两道门帘,进了女室。当我赤身裸体地站在女池水泥台阶上时,满池的女人都大喊大叫起来。“男的!男的!“她们喊。祖母见状,一把把我拉进了池子。水可以搭到我的脖项,这样,她们就分不清男女了,惊叫声于是停止了。这就是我第一次洗澡的经过。
从第一次洗澡到后来的洗澡,这中间大约隔了十几二十年。北方不洗澡,每天,半脸盆水,把露在外面的脸和手抹一把,就算是文明了。有那讲究的,顶多在洗脸的同时,也把脖子耳朵捎带着抹一把,见见水,就算不错了。后来我当兵,在中苏边界的一个边防站里,边防站的指导员是南方人,他常常感慨说,啥时候能修一个澡堂,让大家每礼拜洗一回澡,就好了。我当时听了,觉得不可思议,不吃饭活不下去,至于洗澡,它真的就那么重要么?记得中亚细亚炎热的中午,笑眯眯的通讯员常常打来两桶水,整齐地放在太阳底下晒。我问他这叫干什么?他说这是“晒水”,指导员洗澡要用。我听了觉得很稀罕。
那时候我的身体之脏,你是可以想见了。记得有这么一件事:我得了阑尾炎。新疆部队有一句话,叫做“当兵三年,吃进肚子一个毡筒”。我那时恰好当兵三年,吃进肚子的这一毡筒(毡靴)羊毛,于是诱发阐尾炎。给我开刀的是军区总医院的外科主任,据说曾是叶剑英的保健医生。开刀前,要将动刀子的那一处的皮肤洗干净,一群护士,热水肥皂,在那地方洗了半天,谁知越洗垢甲越多。主任望着手术台上的我,恼火地说:“你大约这辈子还没洗过澡吧?”我抗议说:“谁说没有?我洗过一次!”主任挥挥手,让将洗脸盆端开。“洗不净的,越搓会越多!就这么开吧!”主任说。说罢一刀子捅下去。手术过后,主任担心感染,要我如果放屁的话,给他们说。第二天,当我捂着肚子,告诉医生们说我放了屁时,一群医生,包括那位主任,才松了一口气,他们说手术成功了。
后来到了地方,当了报社记者,时常出没于宾馆饭店之间,于是也就不时地叨了空儿,冲上一回澡。不过这洗澡仍没成为习惯。我洗澡的一个原因,是那身上黑黑的垢甲,常常从脖子那地方往上蹿。过去在部队,有风纪扣挡着,看不见,而后脖子上那个纽扣可以不扣,因此我的身体之脏,也就无遮无拦了。
记得路遥一次回陕北,住在宾馆里,我去看他。路遥说:“有热水,你洗个澡吧!”我在水里泡了一阵,又用手抓挠了一阵,结果池里成半盆黑水。后来出浴,顺手将塞子拔了。后来服务员打扫房间时,惊呼,这池子里谁干什么来着?我进去一看,只见池子底下,池子四壁,沾满了黑乎乎、油腻腻的条状的垢甲。
这几年时兴一样东西,叫电热淋浴器。我这时也恰好搬到一个大些的都市里于是也就在卫生间里安了这么一个。这样,不出门就可以冲澡了。高兴的时候,冲一次,不高兴的时候,冲一次,这冲澡原来可以调节情绪。出差回来,冲一次澡可以洗去旅程的疲惫,在家里待得久了,冲一次,可以打破你沉闷的思绪。我的身体,自然也干净多了。我对妻子说,过去看南方人,见他们情绪老是很松弛,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而他们的皮肤总是很细腻、干净,简直可以看见里面血管的血液在流动,原来这与洗澡有关呀!
我以为自己已经很干净了。可是,有朋友说,家里冲澡,根本冲不净,你要洗干净,要到大池子里去泡,然后请搓背师傅来搓。一日,朋友连哄带拉,将我拉到一个叫“银河”的澡堂。室分男室女室,每个里面一个大澡堂子,恰好是我童年时候见过的那种情景。我这次自然进的是男池了。我在热气腾腾的大池里泡了有两个小时,然后平展展地睡在池边的水泥台上,请搓澡师傅来搓。搓澡先从耳根搓起,然后一路扫荡,直抵脚尖,继而,翻身趴下,再搓背后。我身上的垢甲,一团一团,一条一条,一挖瘩一挖疮,纷纷落下,简直把我都惊呆了。搓澡师傅说,这垢甲大约有二斤,可以肥二亩地。我此时自然是一身轻松,不过见垢甲纷纷落下,心里毕竟是有些心疼:它毕竟曾经是我的一部分呀!这垢甲,那一片是我在边防线上巡逻时带下的,那一片,是我童年时在乡间小路行走时带下的,我如果是一个新潮小说家,光这些垢甲,就实写来,就可以成为一篇现代派小说的。
关于这垢甲,我现在想起一个赞美它的人来了。这人就是我所崇敬的俄罗斯女诗人阿赫玛托娃。她被捧为俄罗斯诗歌的月亮(普希金被誉为太阳),又曾被斥为贵族命妇和荡妇。就是这女人,在她的一首着名的《祖国的泥土》里吟唱道:什么是祖国的泥土?它是沃野,是田野上泥泞小道,是旅人衣服上轻轻弹落的一丝轻尘,是我指甲缝里的一丝待洗的垢甲。我能想见,这个和我老祖母一样老的女人,站在莫斯科郊外,穿一身黑色连衣裙,手扶白杨,女巫般地吟唱的情景。
现今,桑拿浴、冲浪浴、土耳其浴风靡,成为现代都市文化的一部分,更兼有按摩女,令这洗澡,除了本身以外,又添了些另外的东西。我是个旧派人物,对这些地方总是敬而远之,不过有一次,朋友盛情,实在推脱不过了,于是也就将自己这个身子,交给朋友,去冒险过一回。那桑拿浴,其实只是一屋子热气而已。想来人真是贱物,夏天嫌热,硬是扇子风扇空调冷气,想要凉爽一点,现在却偏偏地要把身子,往那热得喘不过气来的桑拿屋里放。那按摩女,确实也有些手段,将两根长着长指甲的小拇指,在你耳朵里风车般转动上一阵,令你全身每一根筋都发麻,而当她赤着脚,从你的脊梁骨上,一路“咯咯叭叭”地踩过时,你会有一种新生的感觉。
日子还有一些,因此这身子还得洗。这身子仿佛一个吸尘器,一路走来,飘飘扬扬的灰尘总因你而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不过,人的身子,大约本来就脏,不停地洗,不停地涮,这样看到头来,能不能干净些地入土。不过到土里,却又变成泥巴了。这时候我想起老祖母一句话,她说,“人本身就是泥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