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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汉代敦煌郡西境和玉门关考

赵永复

汉代敦煌郡龙勒县有阳关、玉门关,龙勒县在今甘肃敦煌县西南,为敦煌郡属县中最西一县,而阳关、玉门关又分别在龙勒县以西和以北,所以大多数学者都视阳关、玉门关一线为敦煌郡西界,《中国历史地图集》第2册两汉图就是按照这个传统说法画出的。最近,马雍同志着文认为,汉代敦煌郡要远远包括玉门关以西一大片地方,其西境应到达罗布泊东岸(《西汉时期的玉门关和敦煌郡的西境》,载《中国史研究》1981年1期)。但是马雍同志提出的论证很值得商榷,因此仍有进一步探讨的必要。

马雍同志根据《汉书地理志》敦煌郡“正西关外有白龙堆沙、有蒲昌海”的记载,认为按照《地理志》的通例,凡某郡下注有某山、某水,这些山水必然全部或部分在该郡辖境之内。蒲昌海即今罗布泊,白龙堆沙即今罗布泊东北盐碱地,因楼兰(鄯善)在罗布泊西岸,所以敦煌郡西境应到达罗布泊东岸。这个论断是不是正确呢?不错,就大多数情况来说,《地理志》某郡下注某山、某水,这些山水自然应该属于该郡,但是《汉书地理志》所载沿边诸郡,却有不少例外。例如,金城郡临羌县西北至塞外,有西王母石室、仙海、盐池。”临羌县在今青海湟源县东南;仙海,一称鲜水海、西海,即今青海湖;盐池,又名允谷盐池,即今青海湖北尕海(原文误为“朵海”。——编者注)。这一地区汉代为先零羌所据,平帝元始四年(一作五年,公元4年或5年),王莽诱使塞外诸羌内属,羌族酋长良愿愿献鲜水海、允谷盐池及平地美草予汉民,汉以其地为西海郡,事见《汉书》平帝纪、王莽传。《汉书地理志》以平帝元始二年(公元2年)为断限,未列西海郡,因此金城郡下记载的仙海、盐池,当时并不在汉版图之内,更不用说属金城郡了。又如五原郡稠阳县北出石门障得光禄城,又西北得支就城,又西北得头曼城,又西北得摩牢河城,又西得宿虏城。”稠阳县在今内蒙古自治区包头市东古城湾;石门障在今大青山昆都仑沟南口;光禄城在令大青山昆都仑沟北口,约当今乌拉特前旗的小召门梁古城,其北西斗铺、银号等地今有汉长城遗址(唐晓峰:《内蒙古西北部秦汉长城调査记》,载《文物》1977年第5期)。光禄城因近边塞,又称光禄塞,《汉书匈奴传》载宣帝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匈奴呼韩邪单于曾“留居光禄塞下”。支就、头曼、摩河、宿虏等城,今地无可确指,但据《史记匈奴列传》太初三年(公元前102年)“汉使光禄徐自为出五原塞数百里,远者千余里,筑城障列亭至卢朐”的记载,当和光禄城一样同为徐自为所筑,各城离五原(今内蒙古自治区包头市西北)很远。宣帝以后,汉和匈奴大致以长城为界,平帝时,匈奴乌珠留单于曾说孝宣、孝元皇帝哀怜,为作约束,自长城以南,天子有之;长城以北,单于有之。”(《汉书匈奴传》)故武帝时所筑的光禄城,宣、平时既已近边塞,则其西北的支就、头曼、库河、宿虏等城,当时应在匈奴境内而不属稲阳县。由此可见,《汉书地理志》敦煌郡下记载的“正西关外有白龙堆沙、有蒲昌海”,并不能证明这两地也在该郡辖境之内。

《史记大宛列传》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浑邪王率其民降汉,而金城、河西,西并南山至盐泽空无匈奴。”盐泽为蒲昌海的异名,也即今罗布泊,马雍同志根据这条材料,认为匈奴浑邪王降汉后,汉朝据有河西走廊,先后分置四郡,其西面的敦煌郡自然也要西至盐泽。这一推断似难成立,因浑邪王降汉后,汉朝没有在其地立即设置郡县,因此不能视作后来所设敦煌郡西界的根据。历史记载说明,汉牢固控制盐泽一带,是在太初四年(公元前101年)大宛之役结束以后,其根据是:(一)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张骞第二次奉使西域,其后汉使频繁西出,而楼兰受匈奴指使,“令其兵遮汉使”(《汉书西域传》),匈奴奇兵也“时时遮击使西国者”,因而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大宛贵族曾说汉去我远,而盐水中数败。”(《史记大宛列传》)所谓“盐水中数败”,就是指上述楼兰和匈奴遮杀汉使的事件,盐水即盐泽,可见浑邪王降汉后不久,匈奴势力又深入到盐泽一带;(二)太初年间贰师将军李广利伐大宛时,匈奴遣骑兵至楼兰,企图阻绝汉使,“时汉军正任文将兵屯玉门关,为贰师后距,捕得生口,知状以闻”(《汉书西域传》),任文屯玉门关能捕获匈奴俘虏,则当时玉门关附近必有匈奴活动;(三)元封四年(公元前107年)王恢、赵破奴击破楼兰后,汉仅自“酒泉列亭障至玉门”(《史记大宛列传》),而大宛之役后,置亭障“敦煌至盐泽”(《汉书西域传》),亭障的延伸,反映了汉朝向西控制的扩展。由上可见,《大宛列传》浑邪王降汉后西至盐泽空无匈奴的记载,应是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后短时期内的情况。那么,其后敦煌郡西界是否在盐泽一带呢?敦煌郡西与西域接界,关于敦煌郡与西域之间的界线,也有不少记载可资探索:(一)《汉书西域传》云西域以孝武时始通,本三十六国,其后稍分至五十余,皆在匈奴之西,乌孙之南。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东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东则接汉,厄以玉门、阳关,西则限于葱岭。”明确指出西域的范围,东以玉门关、阳关与内地相接。又《西域传》在叙述西域的交通道路时说自玉门、阳关出西域,有两道”,可见出了玉门、阳关即属西域。另《西域传》记有城郭诸国至首都长安及都护府治所乌垒城(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轮台县东)的道里,而在婼羌、鄯善、县度、大月氏、康居和乌垒城等地,还记载了东至阳关的距离,也是阳关为西域东界的一个旁证。(二)《西域传》说:“楼兰国最在东垂,近汉,当白龙堆,乏水草,常主发导,负水儋粮,送迎汉使。”楼兰在白龙堆一带为汉使向导,显见其地不在敦煌郡境内。《西域传》又记载,平帝元始中,车师后王国有新道通玉门关戊己校尉徐普欲开以省道里半,避白龙堆之厄”,也证明白龙堆在西域境内,否则作为西域的屯田长官,设法“避白龙堆之厄”就超越他的管辖范围了。《汉书匈奴传》还记载建平四年(公元前3年)杨雄上书云且往者图西域,制车师,置城郭都护三十六国,费岁以六万计者,岂为康居、乌孙,能逾白龙堆而寇西边哉!”所谓“西边”,当即指内地设置郡县地区即敦煌郡的西界,既然说“逾白龙堆而寇西边”,可证白龙堆在西域都护府境内,而其分界线必在白龙堆之东。此外,班固《西域传》赞也说“且通西域,近有龙堆,远则葱岭”,也是把白龙堆作为西域界内叙述的。由此可见,敦煌郡西界在玉门关、阳关一线,白龙堆在西域境内,证据确凿,《中国历史地图集》第2册两汉图敦煌郡西界画在两关一线,不为无据。至于是否画得太紧靠两关,关外是否竟无尺寸地属敦煌郡,那倒是又当别论的。总之,马雍同志以白龙堆为在敦煌郡界内,则显与史实不符。

《史记大宛列传》载,汉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贰师将军李广利伐大宛(今苏联吉尔吉斯费尔干纳一带;编者注:费尔干纳盆地位于今乌兹别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两国交界处,同名城市在乌国境内),攻郁成(今苏联吉尔吉斯乌兹根)不能下,引兵而还,汉武帝闻之大怒,遣使阻于玉门,李广利恐,因留敦煌。玉门关在敦煌西北,汉武帝既已西阻于此,李广利岂反能留于关东的敦煌?对于这个疑问,本世纪初以来,前人续有讨论。沙畹、王国维等认为太初二年(公元前103年)前的玉门关在敦煌以东,后始迁至敦煌西北;夏鼐、向达则主汉玉门关始终在敦煌西北,并无迁移之事,惟武帝阻李广利之玉门为酒泉郡的玉门县;今马雍同志又以敦煌郡西界应西至罗布泊东岸,玉门关外亦属敦煌郡境,所以李广利虽被阻于玉门关外而仍可称留敦煌,以证夏、向等玉门关并无迁移之说。但据上所考,敦煌郡西界在玉门关、阳关一线断无可疑,则《大宛列传》的记载又当如何解释?这个问题,实属疑惑,然细检史籍,玉门关有迁移之说,也不能不予以重新考虑Q《汉书地理志》酒泉郡有玉门县,其地在敦煌东,约当今甘肃玉门市西北赤金堡一带。王国维认为玉门县即太初以前的玉门关;夏鼐、向达也以汉武帝阻李广利的玉门即此玉门县;马雍同志则据《地理志》玉门县下颜师古注引阚驷云“汉罢玉门关屯,徙其人于此”,以县当置于征和三年(公元前90年)汉武帝下哀痛之诏“由是不复出军”(《汉书西域传》)以后,太初二年李广利还师时尚无此县。按阚驷之说,《太平寰宇记》所引较颜注为详,其文为:“《十三州志》云:玉门县,〔汉〕置。长三百里,石门周匝,山间才径二十里,众泉流入延兴。汉罢玉门关屯,徙其人于此,故曰玉门县。”(陇右道肃州玉门县下引)玉门县究得名于地形?抑或得名于罢徙之玉门关屯?其说实有矛盾,近人陈梦家巳见及此,陈云:“据所述,则先有玉门关,后有玉门县,但《十三州志》称其地石门周匝,则似得名于地形。”(《玉门关与玉门县》,载《考古》1965年第9期)可见阚驷之说本自相矛盾,则其徙玉门关屯始设玉门县之说,也未可尽信。又以征和三年(公元前90年)武帝下诏罢西域屯田之议“由是不复出军”,玉门县或置于其后,亦属推测之词,因据史籍和出土汉简,未见有汉一代玉门关有罢弃之事。既巳有玉门关又于邻郡设同名的玉门县,似不合情理。若玉门关本在敦煌东,西迁后于其地设玉门县,而其西迁之关仍名玉门关,则于理可通。其例如据汉简和《地理志》敦煌郡的宜禾都尉,原治宜禾,后徙移昆仑障,仍用宜禾之号(《流沙坠简序》,载《观堂集林》卷17)。除此以外,《大宛列传》记李广利第二次出师伐大宛时,有“岁余而出敦煌者六万人”、“转车人徒相连属至敦煌”、“初,贰师起敦煌西”等记载,都以敦煌为大军出发点,但《汉书西域传》载征和三年武帝诏书中却说负食出玉门迎车”,亦似太初后玉门关已取代敦煌为汉西边的据点。

玉门关在太初或稍后可能有迁移,有一个疑问为今敦煌西北小方盘城一带出土有“酒泉玉门都尉”简,论者皆以此简年代应在敦煌尚未建郡以前,这个问题这里需要加以讨论。关于敦煌郡的设置年代,《汉书武帝纪》为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地理志》为后元元年(公元前88年),多数学者皆从《武帝纪》。但据《史记》匈奴列传、大宛列传元鼎六年始设酒泉郡,而敦煌郡系由酒泉郡分置,故疑《武帝纪》记载也未可信。至于《地理志》置于后元之说,《史记》大宛列传元封六年(公元前105年)、《匈奴列传》太初元年、《汉书刘屈犁传》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已见敦煌郡,所以应不是初置之年,则陈梦家曾考订敦煌郡约置于元封四、五年间(公元前107前106年),大致可以信从。据上,此“酒泉玉门都尉”简的年代似在元封四、五年以前,当时的玉门关也已在今敦煌西北,元封在太初以前,这就与玉门关在太初或稍后有迁移不合。因此,“酒泉玉门都尉”简的年代是否确在敦煌尚未置郡以前,还需要另加考虑。《史记大宛列传》载,天汉初(公元前100年)“敦煌置酒泉都尉”,这条材料前人未详加解释。《史记会注考证》引梁玉绳云“徐广引别本,置字在都尉上”,但《汉书武帝纪》太初三年(公元前102年)有匈奴“入张掖、酒泉,杀都尉”的记载,是天汉以前酒泉已设都尉,则徐广引别本“敦煌、酒泉置都尉”也甚可疑,今本“敦煌置酒泉都尉”似也不误。会不会因为酒泉都尉已于二年前被杀而后移置于敦烧,或即酒泉玉门都尉呢?也有可能原属酒泉郡的玉门都尉在关西迁之初仍沿用旧称。如果玉门关在天汉初西迁,也可和史籍记载大宛之役后始自敦煌至盐泽筑亭障相符合。另外,酒泉玉门都尉名为护众,另一在小方盘城一带出土有明确纪年的太始三年(公元前94年)简,玉门都尉也为护众,两者同为一人。如“酒泉玉门都尉”简的年代在敦煌未设郡以前,则敦煌郡如置于元封四、五年,护众在玉门关任职巳有15年以上,如敦煌郡置于元鼎六年,护众在玉门关任职几达20年,名为护众的玉门都尉,长期无升迁,似属疑问。如与《史记》所云置于敦煌的酒泉都尉约当同时或即此酒泉玉门都尉,则离太始仅有七、八年,同为一人的可能性就更大。据上推测,玉门关在太初时有迁移之说,还不能完全予以否定,不过其迁移时间未必是太初二年。

本世纪初以来,今敦煌和玉门市赤金堡一带均有带“玉门”的汉简出土,但是还不能解决玉门关有无迁移的问题,要彻底揭开这个谜,看来尚有待于地下文物的进一步发现。

(原载《历史地理》第二辑第8891页,1982年)

附记:

拙文前陈梦家说提到的“酒泉玉门都尉护众”,赵评春《西汉玉门关、县及其长城建置时序考》(载《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4年第2期)认为:护众是候官名,即玉门都尉下属官职称“护众侯”,此说可以。今乘敦煌市阳关博物馆出版《敦煌阳关玉门关论文选萃》之际,谨此附记。

二00三年三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