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拜访这一日,宁致远和薄云带上礼物上门去,薄云没想到有一天她会坐在豪华跑车里,穿越纸醉金迷的淮海路。在路人的惊鸿一瞥中,乌黑的兰博基尼魅影般驶入树木掩映的洋房院落深处。今天,她不再是个过客,而是座上宾。
孟琪雅在楼上窗户看见宁致远为薄云打开车门,扶她下来。她穿一件象牙白的A字长款外套,菱格羊毛袜和麂皮长靴,拎一个淡粉色手袋。许久没见,她的发型变了,乌黑如丝缎的头发垂落至肩膀,以精细水钻发箍作为妆点,显得一张瓜子脸更加像个芭比娃娃。这样子活脱脱是个纽约上东区的名媛小姐,孟琪雅想,薄云的进步真是一日千里,若是不提出身,这般模样走在宁致远身边,没人敢瞧不起她。
苏青亲自到门口来接,甚至面对薄云也保持微笑。
“外面冷吧?快进来暖一暖。”
薄云鞠躬问好,苏青微微点头致意。过年期间,孟家除了司机和李嫂,另叫了一个年轻的女佣来帮手,女佣帮她脱下外套。薄云看宁致远脱下鞋,跟着把靴子脱下,虽然这是一双全新的,从别墅上车再到这里,连灰尘都没沾一粒。
宁致远是孟家常客,穿得很随性,灰色开司米毛衣和半旧黑色裤子,只是换一支略华丽的百达翡丽手表。他把带来的时令年货和在澳洲度假时买的一些滋补保健品递给苏青。
苏青客气几句:“都是自己人还见外?买这些做什么?人来就好。”
麦克和孟琪雅一起下来,见薄云在外套里面穿一条鹅黄羊毛连身裙,唯一的首饰是宁致远送的那块祥云翡翠,一抹新芽般的嫩绿。麦克俨然像半个主人,大步走过去和宁致远二人拥抱:“在澳洲度假开心吗?看你们的皮肤晒得这样漂亮,我简直迫不及待要去度假了。”
宁致远笑说:“云回来就抓狂,说像个小黑妞,得捂一阵子才能白回去。”
孟琪雅但笑不语,穷人家的女孩儿,自以为苍白无血色才叫美,晒一晒就跟要了命一样,上不得台面。
“致远来啦?你们都到客厅坐啊,站在门厅里说话做什么?”薄云猛然听见一个沉稳的男声,霍然转头,看见一个约莫五六十岁的男人,个子挺高,眉目清朗,穿着宝蓝织锦唐装,站在客厅一角,这就是孟琪雅的父亲吗?
孟海涛先落座,几个后辈才跟着一起在周围坐下,苏青去厨房催促茶点小吃。孟海涛和宁致远寒暄几句,目光落在薄云身上,那双眼睛晶亮,好似能看透一切。薄云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这位是薄小姐吧?”孟海涛先开口。
薄云忙起身,鞠个躬,孟海涛让她坐,她才双手理一理裙摆,再次坐下,膝盖并拢,腰背挺直。
宁致远欠身说:“失礼了,应该是我来介绍的,这是我女朋友,薄云,孟叔叔叫她小云就可以。”
孟海涛点点头,却不改口,对着薄云问:“薄小姐看起来颇为年轻,敢问芳龄几何?”
薄云挺直腰身:“孟叔叔好,我就快满二十了。”
“哦,还在上学?”
“是,在N大读会计系。”
孟海涛有点客套地夸几句:“不错不错,N大是老牌名校,前两年百年校庆的时候,我还应邀去看了看新校区。”
薄云又惊又喜:“孟叔叔是N大校友?”
孟海涛抬头看苏青端着茶点出来,掐住话头,慢吞吞地说:“好多年前的事啦,不提也罢。”
见孟海涛没有要和她深谈的意思,薄云识趣地闭嘴。孟海涛把玩着手里一串小叶紫檀佛珠,一边和小辈们说些闲话,一边冷眼打量薄云。这姑娘的言行举止并不像女儿描述的那样轻狂妖冶,正相反,她出奇安静,别人说话的时候,她专注地听,并不插话,除非宁致远示意她说点什么才会开口。
孟海涛暗中观察,只见薄云容貌清丽,亭亭玉立,介于女孩和女人之间,脸庞还有些青涩,可五官已然长开,淡扫蛾眉已是娇艳如花。最妙的是那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灿若星辰,使得整个人从漂亮升华为脱俗。他的记忆深处恍恍惚惚地浮现出另一双类似的眼睛,是那种受过教育、胸无城府、兼之温婉柔媚的女人才会有的眼睛,一点攻击性都没有。目光接触三秒就会含羞垂下蝶翅般的眼睫毛,眼观鼻,鼻观心。
孟海涛自信看人从不走眼,把孟琪雅强行灌输的薄云“狐媚惑人”的印象暂且抛在一边。他如此观察薄云的一举一动,并非因为宁致远临阵脱逃取消和女儿订婚之事怀恨在心,而是他作为看着宁致远长大的“孟叔叔”,自觉有义务替宁家的人好好瞧一瞧,是什么女人把见惯世面阅人无数的宁致远迷得神魂颠倒。
麦克、宁致远和孟琪雅三个人凑在一起,用英文说话,高谈阔论,没一会儿就聊得密不透风,苏青和孟海涛是旧派人,在美国住过多年,英文尚可,听和读写基本上没有障碍,但轻易不愿开口。两个长辈都闷不做声,苏青起身去厨房盯着下人准备饭菜,薄云乖觉,略往孟海涛坐的方向靠一靠,主动替他斟茶。
孟海涛心里一暖,语气就柔和许多,招手叫她到身边来坐。孟琪雅朝薄云投去威胁的一眼,薄云只装作没看见,隔一个身位坐在孟海涛下首。
孟海涛只是问些家常话,平日读什么书,有什么爱好等等。薄云冷不防就说自己唯一的特长是弹钢琴,孟海涛脑子里电光火石,想起一个人来,话就蹦在舌尖,硬生生咽下去。只是巧合而已,虽然都姓薄,可是女儿自然跟父亲姓,不可能有关系的。
那边孟琪雅三人正在讨论麻将,她兴致勃勃地把茶几下面一副古董象牙麻将牌端出来,得意地给麦克介绍这一“国粹”,宁致远小时候见母亲玩过,一起听得入迷。孟海涛站起来,招手叫薄云跟他一起,立在窗户边,开半扇窗透气。
“我太太畏寒,入秋以后就开始用暖气,屋里常常闷得很,我看你已经热得脸红。”
薄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其实她脸红是紧张,面前这个人,有没有可能就是她的生父?母亲的遗言浮现出来——Nibabashin……n就是没写完的m吧?她不由自主这样幻想着,孟海涛跟她说话这样文雅而谦和,她下意识地渴望有这样一个父亲。
孟琪雅在聊天的空隙,警惕地扭头看一眼,薄云对她微微一笑,孟琪雅想,在我眼皮子底下,量你不敢耍什么花招。
薄云站在一架中式紫檀木嵌螺钿的八扇屏风面前,鹅黄裙子颜色鲜亮,从紫黑的背景里跳脱出来,如一朵怒放的花。她心跳很快,手指抓住颈下的翡翠坠子。孟海涛是爱玩玉石把件和佛珠的人,看出这姑娘的局促,人在神经紧绷的时候就会有抓住某个物品的小动作,
他是个慈父,看见有如女儿一般的年轻女孩,心里柔软的角落被触动,主动找些话攀谈:“翡翠不错,虽然料小,颜色水头却极好,是个精品,致远送的?”
薄云点头:“对,还是去年的事了。”
孟海涛心想,他二人居然来往时间这么长?可见宁致远不是心血来潮,是认真的。
“敢问薄小姐的芳名是哪两个字?”孟海涛试图找个新话题。
“红颜薄命的薄,巫山云雨的云。”听孟海涛说话文绉绉,薄云少女心性,忍不住俏皮起来。孟海涛心里微微一惊,他本以为小家碧玉的女孩子,会叫“芸”或者“筠”之类,没想到是这个“云”,朴素到极致,也优雅到极致,薄云这个名字,是他喜欢的。
他脱口而出:“薄云,这名字很妙,你父母想来是文人雅士。”
薄云不想多谈身世,只委婉地答:“我家里很普通,没什么可说的。”
孟海涛手里继续数着佛珠,口中娓娓道来:“薄小姐,你可知此名的典出?日本的《源氏物语》中有一章名曰《薄云》——岭上薄云含夕照,也同丧服色深黝。薄云就是薄云皇后,也称藤壶女御,她是源氏终身爱慕却无法得到的恋人,他一辈子都在追求和她相似的女性,爱而不得,寤寐思之。”
薄云一字一句听得分明,紧紧捏着裙摆,眼含泪花,快二十岁了,她才知道自己这个看似平凡的名字背后有这样凄婉的故事。孟海涛看她如此激动,忙说:“我只是随口说说,你不必当真。”
薄云硬生生把眼泪憋回去,努力做出一个笑容:“谢谢孟叔叔指教,真是受益匪浅,书到用时方恨少,我连《源氏物语》都没看过,让您见笑。”
“你还年轻,读书是一辈子的事,慢慢来,不着急。”
宁致远看薄云久去不回,招手让她过来,薄云再对孟海涛鞠一躬,低头去挨着宁致远坐。孟海涛在壁炉前面坐下,闭目沉思,他心跳很快,薄云让他隐约想起一个故人。在某个爽朗的秋日,他听她弹琴,手里翻一卷《源氏物语》,正好停留在《薄云》这一章。他对那个人说:“你日后若是生个女儿,可以取这个名字,隽永清雅,回味无穷。”
那人掩嘴轻笑,脸上霞飞:“真真是玩笑话,就算我生女儿,也不会跟我姓啊!”
往事蒙尘,恍若隔世。薄云方才一句——红颜薄命,巫山云雨。隐约有些不详,他的思绪乱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