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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乡村爱情二题(1)

釜甑村的东边,有一座圆锥形的山,与村子的名字相同,叫釜甑山,是因村子而得名。胶东半岛属于丘陵地带,山势连绵而少挺拔,远看天边的山恋,很像一道城墙。釜甑山屹立于四周的丘陵之中,算是巍峨了。

山虽是因村子得名,村子却因山而扬名,远在十几里之外,可以看到这座山的气势。农业学大寨那阵子,村子里为了表决心,砍掉了一面山坡的树木和杂草,用石头在山坡上构拼出“农业学大寨”的石字,又涂抹上了白漆,煞是醒目,当时成为许多村子学习的典范,于是就记住了山的名字,经常有人指了山说,喏,釜甑山的下面就是釜甑村。

除去这山,釜甑村还有两个人值得一提,他们都是因为爱情而被邻近村子的人记住了。那年月,谁人与爱情有瓜葛,就会被乡人视为异物,声名远播。

乡人是不谈爱情的。

愚人金锁

活泼的金锁,长到了十三岁突然寡言了。十三岁的一天,金锁坐在门槛上,目光直勾勾地盯住一处,很费力地想着什么,娘从他身边走过,他突然问:“娘,人咋还要死哩?”

他娘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觉得小小孩子就问这个没有边际的问题,真是该打。娘就抬手给了他一个巴掌,说:“让你整天胡思乱想!”

从那时候,金锁经常木呆呆地坐在门槛上,跟他说话,他仿佛没有听到,再后来便困睡在那里。他的娘就恨恨地说:“一脚踹不出一个屁,一锥子扎不出一滴血,这孩子咋越长越愚了!”

说金锁愚,最早就是从他娘开始的,有时在大街上的人堆前,他娘也这么骂,还疑惑地问其她婆娘,“你们说金锁是不是愚呢?看他这木呆呆的样子,恨死我了。”他娘当初没有考虑那么多,觉得都是责骂小孩子的话,怎么骂都不过分,别人也不会当真的,别人家的婆娘骂小孩子,比这不入耳的话多哩。

骂着骂着,金锁长过了十八岁,很壮实的一个小伙子,模样儿也俊俏,只是仍很少说话,在街面遇了叔叔婶子们,把头一低就走过了。于是,也就有人背后里说他一些不懂事的话,说来说去还是一句话-这孩子有点愚。

在乡下,像金锁这等年纪的男孩子,被人说为愚,不是什么好事,就像傻或呆一样,属于不正常的一类,找媳妇要成问题的。金锁娘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早已不说他愚之类的话了,听到别人这么说,她还跟人翻白眼睛,说:“咋愚了?天底下就你家孩子好吗?我看你们孩子还没长屁眼哩。”

娘不让别人说金锁愚,金锁却总做愚事。上山割草,他怕脏了衣服,就脱下来整齐地叠好,摆在田间地头,身上只穿了一条短裤劳作,常常让从他身边路过的女人难堪,只好远远绕了过去。遇到下雨天,别人都慌慌地躲雨,他却慢慢地走在雨中,把身上浇个湿透。

到了找对象的年龄,村里却没有上门为金锁提亲的媒人,金锁娘心里发毛,就主动对邻居的婆娘张罗,说有合适的姑娘,给我们金锁物色一个。婆娘们在街东头答应了金锁娘,转过了街西头却对人说:“谁家姑娘嫁这么个愚人?嘁,那才倒了八辈子霉了。”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还真有想嫁愚人金锁的。这姑娘是本村的,叫小菊,皮肤白皙,细高挑儿,身材匀称,模样不像农村人。小菊和金锁一起在本村上小学,一起去外村上中学,彼此借书还书的事情是常有的,到了毕业的那年,两个人都有了一些别样的想法,借还书的时候,书里就多了一张小纸条,写一些简单的名言哲理。再后来,纸条越写越大,名言哲理的外延越来越宽泛,一直延伸到各自的内心。

毕业两年多的日子里,两个人都是暗暗地往来。农村广阔的天地,到处都可能成为他们生长爱的地方。他们相约东山割草,相约西山砍柴,水塘边洗衣,树林里挖菜,太阳下锄田,月光下纳凉……金锁把平日里节省的那些话,都对小菊说了。

小菊喜欢金锁,也不是没有道理,小菊这么一个漂亮的姑娘,能喜欢了金锁,就说明金锁有过人之处。小菊和金锁聊天,总能听到一些异样的声音,金锁的话让小菊听了,不仅心跳,还很解渴。

“你看今晚的月亮多圆呀!”小菊倚着一棵树说。

“月满则亏,圆的月亮最伤心。”

“那也不能不圆呀,总要有圆的一天吧?”

“在不圆的时候落掉了最好。”

“又说梦话了,月亮能落下来?”

“能。”

小菊责怪金锁不好好说话,赌气不跟他说了,仰头去看圆月。夜云飘过来,遮住了月儿,两个人仰起的脸也被云的阴影遮盖了,模糊了,四周一下子暗下来,也似乎静下来。

金锁说:“月亮落下来了。”

小菊心里突然酸酸的,很想哭。也怪,她跟金锁在一起的时候,有时兴奋地想喊叫,有时突然落了泪,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情感失常了。

“金锁,我不让你死,我让你搂着我,搂一辈子。”小菊说。

金锁不止一次对小菊说他不想活了,小菊能够读懂金锁的心。

“有你哩,我死也不踏实。”金锁说。

金锁搂过了小菊的身子。有一只蝉不知怎么突然受了惊吓,扑鲁鲁飞起来,短促而慌乱地叫着,盲目地附在另一棵树上。月亮已经从云层里脱出来,把银白的光遍地铺排开。

这样约会了两年,终于出事了。一个初夏的晚上,小菊出门的时候,小菊的爹盯梢了她。近来一个时期,小菊和金锁活动频繁,她的爹娘有所警觉了。

小菊走到村西的河边,金锁已经在那里等候了。河边有不少纳凉的人,听得到朗朗的说话声,却看不清对面人影的面孔。两个人找了一个僻静处,身子刚刚拥在一起,小菊的爹就从阴影里跳出来,那突然的一跳一喊,就把两个没有见过什么阵势的年轻人吓呆了,愣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

“金锁,我日你祖宗,你敢勾引我闺女,我打烂你的狗蛋!”小菊的爹叫骂。

金锁一动不动地被小菊的爹摁在地上,左一下右一下地打着,小菊缩在一边张了嘴,哆嗦着身子,看着金锁在地上滚动,发出一串串哎哟声。两个年轻人都觉得自己犯了逆天大罪,是该打了,他们都很规矩地被小菊的爹打了。

小菊的爹打完了金锁,把金锁拖回村子,满大街吆喝,说金锁如何勾引了她的女儿。在村头纳凉的村人听了吵嚷,都很疑惑,金锁会勾引小菊?但是走过去仔细看,小菊爹手里拎着的确实是金锁,一脸血迹。

“金锁,你也做得出来!”有男人喊。

“你是想媳妇想疯了吧?”有女人说。

金锁为什么不能想媳妇呢?为什么不能勾引小菊呢?没有人去追问这个问题。

总之,金锁勾引了小菊,是很不光彩的事情,就连金锁的娘知道了,都觉得诧异,给了金锁两个巴掌,说你想媳妇,咱们光明正大托人说亲去,世界上的姑娘多着哩,你偷偷摸摸算个啥?

“算个啥?谈恋爱呗。”金锁嘟囔了一句。

娘又是两巴掌:“恋爱,我让你丢人现眼的乱爱!”

当夜,小菊在她爹的陪同下,把金锁送给她的一块滑石雕刻的小白兔,还给了金锁。那块滑石是乳白色的,晶莹剔透,质地柔软光滑。村子东边四里多路,有这么一个滑石山,是一个不大的山包,山包上到处是各色各样的滑石,但是像这样完美的滑石也还很少见的。小菊的属相为兔,金锁特意雕刻了一只玉兔送给了她。然而,她经不住爹的审问,把这件算是定情物的东西交了出来。

小菊爹对金锁说,你要再去找小菊,我就打断你的腿。小菊的爹让小菊把滑石还给金锁,“给他,以后再跟他来往,我把你赶出家门!”小菊就把滑石玉兔丢在金锁面前,眼里含着泪,看了金锁一眼,扭头走了。

天亮后,金锁娘发现金锁离家出走了,究竟半夜里什么时分出走的,并不晓得。金锁娘去几个亲戚家找了找,没有找到他,也就算了,似乎并不怎么焦急。按照金锁娘的说法,这都是命,别说离家出走了,就是跳了水井喝了农药,又有什麽办法?村里这种死法的人,每年总要有一二。

焦急的倒是生产队长,眼下农业学大寨正热火朝天,村里的几个生产队,在西边的一片湖水里摆开了擂台,填湖造田,哪个生产队都想夺得红旗,金锁在这节骨眼上跑了,队长很生气,指令金锁的爹娘尽快找回来。

“回来晚了,打他个反革命!”队长对金锁的爹娘说。

金锁不知去向了。

隔了一年,小菊的爹娘给她找好了婆家,在十几里外的村子,女婿的父亲在政府里做公事,算是有些脸面的人家。两家相互送了定亲礼品,选好了成亲的吉日。

成亲的吉日大都在腊月末,挨近春节的前几天。小菊的吉日定在腊月二十五、二十六。腊二十五的上午,女婿家用一辆大头拖拉机,把小菊连人带嫁妆一起拖了去。因为前一天落了一场小雪,又是山路,走得很慢,到了村头已经十一点了,村头站满了等待迎新娘看新娘的人,拖拉机就在那里停下来。

早已准备好的鞭炮燃放起来,按照乡村习俗,新郎应该在鞭炮声中,从村头把新娘抱回家,途中不能让新娘的脚底触碰到地面。触碰到了地面,据说是不吉利的。新郎走到拖拉机头前,把小菊从驾驶室里抱出来,新郎个子瘦少,身子单薄,小菊朝他怀里一躺,他一个趔趄,差点儿蹲在地上,周围看热闹的人就开始哄笑。这瘦小的人儿也觉得好笑,跟着周围的人笑起来。

他怀里的小菊提醒说:“憋着劲儿,别笑!”

“哧哧,我憋不住,我不行了、哧哧……你这么重,嘿嘿……”

“别笑,你听见没有,用力用力!”

这个时候,新郎断然是不能笑,一笑就泄了力,浑身散了架。然而,新郎却忍不住笑,胸脯用力朝前挺着,两手开始颤抖起来。村头距离他的家还远,走过了这条街道,还要穿过一条长长的胡同,周围的人不停地喊叫,都想看看这个瘦小人儿如何把怀里的美人丢在地上。

小菊对瘦小人儿的鼓励,没有什么用处,他的腰开始下弯,很想把小菊找个地方搁置一下,于是焦急地对跟在身边的人群喊:“快、快,来帮一把!”

这种事情,谁也不肯上前帮一把,都嘻哈笑着,“抱不动媳妇就别结婚,把媳妇扔了吧。”小菊两只手紧紧箍住他的脖子,他的脖子胀起了青筋,似乎把吃奶的力气都用出来了,两只手渐渐从搂抱着小菊的背部和臀部滑落下来。

路边,一个男人急忙跑到新郎前面,趴下身子弓起了背,新郎仓促地把小菊搁置在男人的背上,粗粗地喘息起来。然后抱起来再走,走累了再放到男人的背上。周围看热闹的人就起哄,让那个当板凳的男人走开,但是那男个人一直扶助着新郎走到家门前。

这男人带着一个狗皮帽子,两个帽耳朵放下来了,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遮住了半个脸。新郎并不认识他,知道他不是自己村中人,一定是自己的亲戚了。今天的亲戚太多,多年不走动的远亲,遇到大喜事也是要来凑份子钱的。村子里的人就更不在意男人的来历,只觉得他作为这家人的亲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扶助瘦小人儿一把,也在情理之中。

把新娘迎进屋子,酒宴就开始了,有很多专门为酒席端盘子的帮工,手里都托了一个木板子,在院子里的那口临时支起的锅灶前等候,每个帮工为一桌酒席服务。厨子做好一个菜,就分成若干份,由帮工分头送去。

负责新娘那桌酒席的帮工,是一个半大孩子,戴狗皮帽的男人走到半大孩子身边,说:“你也能端菜?不能把盘子摔了?我来。”

半大孩子看了看狗皮帽子男人,说怎么不能端呢,我端过好几次了……不等半大孩子说完,狗皮帽子男人塞给他一把糖块,说一边去吧。

厨子就对半大孩子说:“得了糖还等什么?你端半天盘子不就是想蹭几块糖吗?”

半大孩子高兴地丢了手里的木板子,去跟别的孩子热闹去了。

戴狗皮帽的男人端着菜送到新娘酒席桌上,看到小菊穿一件红棉衣,坐在折叠起的新被子上,正和身边的七八个陪同她的婆娘说笑着。因为他戴的狗皮帽子很有些特点,小菊认出是自己进屋前坐过他的脊背的那个男人,于是就仔细地看了两眼,突然间觉得这男人太熟悉了,她的手猛然哆嗦一下,端着的茶杯子脱了手,身边的几个婆娘急忙找抹布去擦,完全没有注意她的失态。

小菊的茶杯脱落的时候,戴狗皮帽的男人犹豫一下,还是转身走出去了。再端菜来,已经不是戴狗皮帽的男人了,是那个半大孩子,小菊就扭头从窗户朝外瞅。

陪同小菊的婆娘们看到小菊不吃东西,都一个劲地朝她眼前的盘子里夹菜,盘子里的东西堆得很高了,婆娘们才觉得小菊有些异样,问她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小菊说:“没事,头有些晕。”

“这几天忙忙碌碌准备出嫁,一定没休息好。”一个婆娘说。

小菊说是,说完干脆呆坐着,连筷子也不拿了。她觉得今天要出事情,心里乱糟糟的没有头绪,一直琢磨着那个戴狗皮帽的人。

那个戴狗皮帽的人却再也没有出现。

到了晚上闹洞房的时候,家里人看到小菊神色不好,想是身体不舒服,担心被村里的粗人折腾出毛病来,因此给来闹洞房的男人们散了很多烟和糖,请求那些人离去,早早安排小菊歇息了。

第二天早上,一夜没睡踏实的小菊,眼皮有些浮肿,正在对着镜子梳妆打扮,听外面吵吵嚷嚷的,说昨晚村头的水沟里死了个人,这人很可能是来参加婚礼的亲戚,大概是昨晚醉酒后返回去的时候,不小心摔进水沟里了。

“你们都出去认一认,看有没有人认得他。”一个男人张罗说。

“真他妈丧气,要死回家死,死在村头窝囊我们呀!”新郎走出院外说。

小菊的心就咚咚跳,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模样,呆呆出神。

出去的人转眼就回来了,嚷嚷着如何处理这个死在水沟里的人。这个人新郎认出来了,就是昨天迎亲的时候扶助过他的那个男人,狗皮帽子还戴在头上。

“身上什么也没有,不知道他是那个村子里的。”

“有一块石头雕刻的小兔子,可它能证明什么?”

屋里的人都聚在院子里议论这个讨人嫌的死者,他们不知道镜子前的小菊,已经哭红了眼睛。

傻人满仓

满仓是当兵复员回来的,据说当兵的时候是首长的勤务员。这人有一米八的样子,略瘦,长得挺秀气。如果没有一副英俊的模样,在部队就不会被挑选为首长的勤务员了。

这么说,满仓过去是不傻的,后来怎么傻了呢?似乎没有人知道。他是个孤儿,父母被一场大火收走了,村子里把他养大,送去当了兵。按照村人们原来的说法,他在部队混得很像回事儿,要留在部队,但是不知为什么突然回来了。因为他身边没有亲人,所以谁都不了解实情,只是觉得回来后的他,与先前的满仓有了变化,整天躲在屋里不出来,像个鬼魂一样。

对于他的复员,有两种说法,村干部们说,满仓在部队偷听了敌台,犯了政治错误,这算是官方的消息。所谓敌台,就是台湾的电台广播,那年月这种错误,是要被打成反革命的,好在满仓是一个孤儿,给了他个处分,把他开回来了。还有一种流传在街头的说法,是满仓爱上了首长的女儿,首长不答应,满仓带着首长的女儿准备私奔,被首长发现了。根据满仓复员后的表现,村人们大都相信后一种说法,也就是说满仓犯了男女问题。这个错误也不小,你怎么能带着首长的女儿私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