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翎子很喜欢民俗学研究,家乡的白纸门、七奶奶的门神和符咒文化,非常让她痴迷,但也让她困惑。显然它涉及民俗事象的信仰部分,具体形态复杂多姿。不管这种民俗现象对于雪莲湾渔民生活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它的出现,它的延续,是有道理的。要求从文化角度和国民心态上思考探究。七奶奶的意思是:“白纸门有镇邪的作用,也有映照灵魂和清理灵魂的功能。为了捍卫道德的纯洁性,人们必须同邪恶做斗争。”麦翎子理解的“清理灵魂”是指这样一种精神状态:生活疲沓了,日子不尽人意了,甚至是思想停滞了,就借白纸门的威力,把这一阵子堆积在灵魂里的垃圾统统清理出去。麦翎子就想,自己灵魂里的垃圾是啥呢?奔忙中的疙瘩爷、麦兰子和大雄,他们能够清理灵魂里的垃圾吗?
看来,大鱼会的,她感觉大鱼比别人活得明白。
从大鱼对白纸门的抵触情绪里,就证明了这一点。果然让麦翎子猜着了。大鱼就是这样。一个闷热的傍晚,麦翎子在姐姐家睡了,忽然她看见楼前一张脸孔在路灯下望着她。是大鱼哥?大鱼在房前望着麦翎子。麦翎子只好走出来了,大鱼就轻轻一甩头,悄悄离开了,像个幽灵一样神速。麦翎子鬼使神差似地跟着大鱼到海边去了。怕有蚊虫叮咬,大鱼提前从黄木匠的泥铺里偷出了一捆艾草点燃了。没有蚊虫的盯咬,大鱼就可以望着麦翎子的眼睛说话了:“翎子,俺总想跟你单独呆一会儿,说说话。”
“说吧!”麦翎子依然不敢看大鱼的鲶鱼眼。
大鱼很激动。过去对麦翎子的思念,躺在床上辗转难眠,那疯狂的想象把越发妩媚的麦翎子呈现在他眼前,让他的蓝眼睛海一样膨胀。一想到离麦翎子这么近,甚至闻到了她身上的气息,他全身一阵颤抖。
“大鱼哥,这么晚了,你要找俺说什么?”麦翎子笑着问。
麦翎子的朝气、青春和充实的生活像一股清风迎着他吹过来。不由得使大鱼痛苦和哀伤。麦翎子就要走了,大鱼心里在进行一种痛苦的活动。想的东西太多了,又没有地方倾诉,就更加使他痛苦。痛苦的时候,他的灵魂正在发生一种极其重大变化,他的内心生活仿佛放在摇摆不定的天平上。只要一面稍加一点力量,就会使天平往这边或那边歪过去。他得承认,起初自己对麦翎子有了爱情,但这是“柏拉图”式的、纯粹精神上的、不涉及肉体恋爱的单相思。这样的爱情不妨碍他对珍子的怀念,反而越发鼓舞他投入新的生活。可是,大鱼的新生活在哪里?娘死了,珍子死了,连麦翎子也离他而去了。大鱼成了精神流浪汉。他想有个用武之地。雪莲湾泥岬岛的开发,村里向社会招聘人才,想来想去,大鱼主动找到了疙瘩爷,他请求村里重用他。疙瘩爷再也不是过去的疙瘩爷了,他冷冷地说:“俺们招聘的是人才,你是个啥?”大鱼鼓起勇气说:“俺是人才!”他给疙瘩爷背了几句格言。疙瘩爷摇了摇头:“你不是!就你背的这几句,咱雪莲湾用不上。”大鱼失望了。后来,大鱼又求黄木匠跟麦兰子和大雄说情,遭到了更加深重的拒绝。他在村人的眼里,他们把他还当成一个贩私盐、作风不正的异类。大鱼要干出点名堂来证明给他们看,他又去了犯人村。可是,犯人村关于他跟珍子的绯闻传得丑陋不堪。大鱼自卑地退回了回来。大鱼哭了。他哭的时候竟然用双手狠狠地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大鱼,你是个没用的人,你去死吧!”大鱼背的那些格言,欺骗不了村人,更欺骗不了自己。他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对雪莲湾的憎恶,特别是对疙瘩爷、麦兰子和大雄的憎恶,其实就是对自身的憎恶。这种解剖自己的自卑心情,使他痛苦不堪。一天,大鱼把自家的白纸门扯个稀烂。还用脚在七奶奶剪好的钟馗门神像上踏了踏。随后就把自己的那些藏书一把火烧了!做完这些之后,大鱼心里格外舒服。可是,过了片刻,大鱼就胆战心惊了,他的头脑里珍子已不复存在,无论怎么追忆都不能复原珍子的模样,麦翎子的身影也不见了。这使他既惊奇又害怕。
“大鱼哥,你说话呀。不然,俺可回去睡觉了!俺明天就走了!”麦翎子耍起了小姐脾气。
大鱼从夜海里收回冷硬的目光,终于咧了咧嘴说:“翎子,刚才的一刹那间,俺看见了另一个海,俺成了另一个人。如果俺说的话,你听了不高兴,或是伤害了你。请你原谅,你就像你爷爷、你姐姐一样,把俺当成疯子算了!”
“你,你怎么这样说话?”麦翎子有些恼怒了。
大鱼显然来了刺激,说:“你的情绪很对头,过去,你们麦家人除了你,对俺都有成见。今天俺谈话之后,你也会的!你会恨俺的!”
麦翎子瞪圆了眼睛:“那你为啥还要说?”
大鱼用脚狠狠踢了一下船板说:“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俺把俺家的白纸门撕了,砸了!俺把那些藏书也烧了!因为俺大鱼不再相信白纸门,不再相信人,不再相信书,更不相信人的相亲相爱。俺的经历你知道,俺读的书你也知道。你是读书人,你知道书里有许多聪明、渊博的知识,可是,它们没有回答俺的问题:当今社会某些人为啥歧视另一些人?就拿你们麦家人来说吧,你们凭啥歧视俺?凭权力?凭你七奶奶的白纸门?俺他妈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啊,麦翎子,俺想请你这个麦家最高学历的人,对这个问题给俺个解释!也让俺开开眼啊!”
麦翎子气得浑身颤抖了:“大鱼,闭上你的臭嘴!俺爷俺姐,他们在村里乡里当官,可能得罪你,你对他们说三到四,俺可以理解,可是,你,你不能侮辱白纸门!”
“你跟你们麦家人一样,你也看不起俺。”大鱼用大胆的、响亮的、仿佛叫嚷般的嗓音说:“你们麦家人维护白纸门的态度,就像鹞鹰嗜血!鲜血让人恶心,让人讨厌,然而鹰却喜欢吃。你们麦家人口口声声给村人做贡献,可是它的内幕是啥呢?你爷爷再也不是村人尊敬的滚冰王了,他用公款旅游,你姐姐不顾一切往上爬,你姐夫大雄仰仗你们麦家的势力,打着开发的幌子,破坏着俺们雪莲湾美丽的环境。当然了,雪莲湾人对白纸门的崇拜,对它的敬仰,虽然是愚昧的,但也有内心的理想。包括俺大鱼,都有这样的想法。乡亲们喜欢它,信仰白纸门,维护这种迷信,这都没错。错就错在,你们麦家人利用了乡亲们的这种心理,显然从中获取的力量。但是,却没有把这种力量用的该用的地方,在它的笼罩下,雪莲湾更加专制,更加愚昧!”
“你胡说!胡说!白纸门不是俺们麦家的专利,雪莲湾历来就有。只不过是俺七奶奶给弄大了,社会对你不公,你对社会有看法,发泄在白纸门上合理吗?”麦翎子对大鱼的话惊讶了。她觉得不无道理,尽管大鱼对她有恩,但是,她麦翎子毕竟是麦家人,绝不允许他侮辱麦家人。
大鱼抬头望了望天,觉得这里太压抑了,总想飞走,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像鹞鹰一样长一双翅膀飞离雪莲湾啊!大鱼忽然眼前一黑,说话的声音忽然变软了:“刚才俺说的气话里,伤害了一个无辜、让俺尊敬的老人,那便是你的七奶奶。想想俺自己,想想俺的生活,想一想俺们每一天都做啥事?俺就知道,是怎样在触怒满心仁爱的七奶奶,俺们在怎样亵渎白纸门?俺的灵魂不敢面对白纸门,因为俺的灵魂里有极其肮脏的东西!比如说,俺对待珍子,是多么的无情、自私!比如,俺对待你们麦家祠堂,俺一把火烧了它。眼睁睁看着一个打工的外地民工顶了罪。俺为啥没敢站出来?俺他妈懦弱啊!俺战胜不了自己了,俺再也不是堵豁口的英雄大鱼了!你爷爷,你姐姐,还有该死的大雄,他们看不起俺是对的!认识了你麦翎子,原本想俺能够得到拯救。谁知,俺错了,俺认命了,俺永远不能得到宽恕,俺不可能有出路,不可能得到拯救,俺有一种预感,整个雪莲湾注定要灭亡的,灭亡!”大鱼吼着,痛苦得难以忍受,竟用双手抱着脑袋,想把它从肩头拔下来在地上摔个粉碎。
“要灭亡,你自己去灭亡吧!你以为你是谁?你是罗丹?你是尼采?你是托尔斯泰?你是上帝?你啥也不是!俺再也不想见到你!”麦翎子使劲吼了一通,倔倔地走了。
大鱼一动没动。这是他预料之中的。
走了几步,麦翎子忽然停住脚,回望了大鱼一眼,挺起胸脯,张开肺部,久久地用力呼吸着雪莲湾的海风来平息愤怒。
黑暗中,大鱼再一次鸟瞰海水,心痛如割,深知摆在自己眼前的将是一场诀别。他与麦翎子的诀别!
第二天上午,日头升到房顶了,房顶的红雀渐渐稠密起来,满眼一片碎红。麦翎子看见姐夫大雄来了,大雄给麦翎子塞了一个红包:“这是一万块钱,你姐俺俩的一点心意,留着到学校用吧!”麦翎子接了钱,道了谢。大雄继续说:“翎子,好好学,你姐夫的拆船厂急需人才啊!将来回来给俺们挑大梁!”麦翎子笑了笑,意思是说:“俺既然走出去了,还回来吗?”她背起行李和大书包就往外走。麦兰子和七奶奶回来了。麦兰子让大雄的汽车送麦翎子去汽车站。大雄嗯了一声站起来。麦翎子搂着七奶奶亲了又亲,眼里终于潮湿起来:“奶奶,祝您长寿啊!”七奶奶笑着点头,双手抓着麦翎子的肩膀:“让奶奶再瞧瞧。”麦翎子甜甜地笑了。麦兰子想了想说:“不早了,大雄送你去县城火车站吧,那里有发郑州的火车。”麦翎子说:“好啊!再见姐姐!不,再见麦乡长!”麦兰子瞪了她一眼:“到了那里,常给家里打电话。”麦翎子应了一声,上了姐夫大雄的别克汽车。
汽车缓缓驶离了小村,拐下河堤的一刹那间,麦翎子透过朦胧的泪眼,望见海滩上织网的村姑,她们的花头巾在轻风中弯曲颤动,淌着汗水的胳膊在晃动。她还瞥见了白蘑菇似的小书屋,永远叫她动情和依恋的雪莲湾啊!她心腔一热,眼泪就下来了。“大鱼哥啊,你干啥呢?尽管发生了昨天的不愉快,俺也应该好好感激你哩!俺麦翎子走后,你应该振作起来,你应该得到幸福!”麦翎子心里默默说着。人这一生,终究要路过很多人,只是有些被忘记了,有些,却被刻进骨头里了。大鱼恐怕就属于后者吧?
其实,此时此刻,大鱼默默地追踪着麦翎子的身影,躲在黄木匠的泥铺外偷偷向村路张望着--
快到县城的时候,天都黑下来,快到火车站,大雄的手机响了,是合作伙伴白剑雄打来的。大雄说:“翎子,俺有急事。把你放到车站姐夫就不陪你了。”麦翎子背起行李毫不犹豫地下了车,走到汽车如流的街道上,麦翎子发觉自己有一种从没有过的轻松,夜色渐渐浓稠起来,夜风将麦翎子的长发高高吹扬起来。不远处,城市的灯影涂抹出浓浓的韵味,城市的噪声又在夜光的搅拌中浮起,五花八门的商店、饭店、发廊都十分清晰地走到麦翎子眼前来了。她眼睛一热。
麦翎子双唇颤动。可城市听不见她倾诉。
其实,麦翎子要去的那个城市还很遥远,要坐上一天一夜的火车。可是,麦翎子是从雪莲湾来的,渔民的后代,渔民从不把遥远看成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