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纸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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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寒食日(2)

刚刚输完液的大鱼靠着被垛写日记。麦翎子进来,大鱼就急急将日记本收起来,望着她笑着。他的面色渐渐润了红。麦翎子坐在大鱼床头,嗔怨道:“你个家伙说病就病,说好就好,别吓俺成不成?”大鱼依旧赖模赖样地笑着说:“没事儿的,黑天海里运书着凉了,发高烧了。”麦翎子看出大鱼轻松的笑里藏着沉重。麦翎子目光慵慵没心思笑:“大鱼哥,多养些日子吧,啥有命当紧?”大鱼咳了咳说:“言重了,好人无长寿,俺大鱼要祸害一千年哪!”他又大咧咧地笑了。望着大鱼,麦翎子心里涌起异样的复杂的情感,麦翎子从兜里掏出信袋,拿出刚刚剪好的红纸鹤说:“大鱼哥,这是俺给你剪的。”大鱼眼睛亮起来,双手接过红纸鹤,愉快、温暖和激动,眼窝潮潮的了,久久才说了句:“谢谢你,翎子。”麦翎子知道它的含义哩。麦翎子红了脸补了一句:“它仅仅能去病免灾,还能给你带来好运呢。”大鱼摆摆手说:“别解释,说破了就寡昧儿了。”他将纸鹤移到眼底来,饶有兴味地瞧着,努力把红纸鹤看懂,看人世情义和悲欢。护士进来送药才将大鱼惊动,他小心翼翼将红纸鹤放进贴身的衣兜里。

大鱼出院后,麦翎子就由上午班改到下午。黄昏到来的时候,天空就积了些云朵,湿湿的阴气聚在屋顶长久不肯消散,使苍灰的村巷有了一种远古的味道。傍天黑儿,老天彻底阴实了,气流沉闷燥热,麦翎子就再也懒得看书了,浑身粘粘的不舒服。正来例假的麦翎子就怕阴天,阴天时候浑身软懒酸疼。雨点子是在打雷之前到来的,很快雨就下大了,书屋前的过道被躲雨的村人踩成了稀泥。麦翎子担心大鱼了,心想大鱼刚刚出院,可别挨浇跌碰的。

麦翎子正找雨伞准备接他,就听屋外门口嗤溜打滑的声响。麦翎子推开门,就看见大鱼的三马车跌在泥水里了,人和书都水涝涝的。麦翎子紧着上去拉拽大鱼,一推,推不动,大鱼就压在三马车斗里。幸亏来了躲雨的人帮忙,麦翎子才吃力地拽出大鱼,扶着大鱼摇摇晃晃地进了书屋。麦翎子将大鱼放在书垛上,回头将三马车扶起来,回来的时候,她听见扑嗵一声,大鱼一屁股墩在地上了。麦翎子又来扶大鱼,大鱼咧咧嘴往后挣着身子说:“别,别,是俺故意挪下来的。要不将书洇湿了就坏啦。”麦翎子拿毛巾擦大鱼脸上的泥水,感觉自身也精湿了。麦翎子埋怨他说:“送书用得着你么?净帮倒忙。”大鱼嘟囔:“四喜不知干啥去了,你要复习,自然俺是闲人。”麦翎子望着狼狈的大鱼叹口气说:“你赶紧换衣服吧!”麦翎子将干衣服送给他,就躲在书垛后边整理书。麦翎子将大鱼屁股洇湿的几本书仔细摊平摆妥,借着灯光看,她发现这些薄本书印刷质量极差,标题也极腻味人,什么《艳窟神功》、《曼娜罗曼史》、《偷情季节》等等。麦翎子翻弄几页,发觉里面净是性描写,麦翎子合上书页顿觉耳热心跳了。这些书的署名是香港夏飞。怎么会是这样?

麦翎子十分气愤地将这些湿书拢到一起,抱到刚换完衣服的大鱼跟前,狠狠一摔说:“大鱼,你看看,这是啥书?你原来挣黑钱呢!俺算是看错了你,还优秀书屋呢,屁!”大鱼被麦翎子骂糊涂了,系袄扣的手停在半空说:“咋啦?你又脸酸嘴硬,翻脸就不认人啦?”麦翎子重复说:“你贩黄书!”大鱼被骂愣了,抓起一本翻了翻,脸上肌肉突突地跳了,骂道:“日他个奶奶,准是老赖干的。”麦翎子疑惑了:“你真不知道?”大鱼说:“俺大鱼多挣多花少挣少花,从没干过违背良心的事!你是知道的,俺住院时候让老赖直接找黄木匠拉书。俺真的不知道啊!”麦翎子想起来了,那天老赖与黄木匠来书屋卸书,临走老赖叮嘱麦翎子这些书不要拆包,直接全部运城里,能把过去积压书都搭出去呢。麦翎子相信了大鱼,但她很紧张,问:“咋办哩?大鱼?”大鱼更是不肯屈尊俯就,说:“给他狗日的捅出去!不能饶了他!”麦翎子慌了,软声说:“那俺们说得清么?你与老赖一直是合作伙伴儿。”大鱼的目光萎顿空洞,久久说不出话来。过了很长时间,麦翎子沉不住气了:“你哑巴啦?到底咋办呢?”大鱼自顾自说:“得尽快处理掉,不然俺苦苦经营的形象就他妈完啦!你快去给老赖打电话,就说这批书限他今晚拉走,这笔款俺大鱼分文不取!不然俺就一把火烧了它!”麦翎子依然不满意,说:“那么多黄书流向社会,你想过后果么?你洁身自好,就不管别人了么?”大鱼说:“你就别生乱了,就按俺说的做!”麦翎子生气了,一甩手说:“俺不管!”大鱼脸色严厉了:“翎子,别任性了!你是俺的雇员,让你咋做就咋做!天塌了由俺顶着!”麦翎子就是不服软地说:“你没权力逼俺做犯法的事!吃不了你这碗饭,俺立马辞职!”大鱼呆坐着,一脸晦气,慢慢地,他眼圈红了,迈着摔疼了的双腿,细麻苍蝇似地围着麦翎子转来转去。大鱼几乎是用哀求的口气说:“翎子妹妹,俺大鱼求你啦!俺没别的法子,将书毁了,咱们挣的钱全搭进去都不够哇!交出去,公安来整俺们,审查你仨月,咱受得了么?你受得了么?只要你上大学走了,俺大鱼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啥也不怕啦!”麦翎子垂下酸乏的手臂,脑里叠映着高考的日子。麦翎子再也不能失去这个季节,管他黄书黑书呢,麦翎子没说话,抓了把雨伞,晃晃着跑进黑暗的雨幕里。

麦翎子本来身子不适,又在泥泞里奔跑了一程,回到书屋已是瘫软如泥了。在村委会,麦翎子给老赖打通了电话,事情比她想象的还要糟。老赖说根本无法取书,也不知是哪儿走漏了风声,公安局、文化局出版科和工商局的人正查他呢。他说明天有可能对大鱼的“优秀书屋”进行突袭联查,晚上千万将黄书转移藏妥,等过风头就有钱赚了。回到书屋,麦翎子把情况跟大鱼一说,大鱼眯眼坐着,腮帮上有一棱肉噗噗弹跳着。麦翎子的心怦怦直跳,一绺头发在她嘴里咬断了。大鱼如热锅蚂蚁,在地上来回走动。他忽然骂了一句:“老赖,俺操你大爷!”麦翎子说:“骂街有屁用,想招子呀!”麦翎子说话声音呛人跟吵架似的。大鱼只顾咔哧咔哧挠头皮,两眼贼贼地寻视着四周,说:“要么将书藏在你家小棚子里?”麦翎子开始配合了:“你家和俺家都不安全!”大鱼说:“藏外面又有雨淋”。在幻象里寻求生存的招子图的就是那个不可知的理想。在这提心吊胆濒临绝望的一瞬间,麦翎子脑里闪现了自家家那破败的祠堂。麦翎子说出想法之后,大鱼笑了:“这真是个好主意哩!”后来的事实证明,麦翎子选择对了。麦翎子一直为自己偶然的妙想沾沾自喜。夜里雨势小下来,麦翎子召集四喜和几位小伙子分别将书用塑料袋包起来,悄悄运进麦家祠堂。

最后锁门的时候,麦翎子看见了祠堂的白纸门了。七奶奶在白纸门板上张贴了门神“魏征”。在家里,魏征当门神,通常要去做后门将军的。因为前门通常是双扇,贴配对成双的门神,如神荼、郁垒、秦叔宝和尉迟敬德,后门往往单扉,魏征图案是单幅,贴上正好。麦家祠堂是单幅门,七奶奶选择了魏征。魏征被称为“独坐”,图案也是《西游记》描写魏征守门的打扮:熟绢青巾抹额,锦袍玉带垂腰,兜风氅袖采霜飘,压塞垒、荼神貌。脚踏乌靴坐折,手持利刃凶骁。圆睁两眼四边瞧,仿佛在吼:“哪个邪神敢到?”

望了半天魏征的纸像,麦翎子有点胆寒了。魏征是震邪的门神,她们把黄书放进来就已经是邪了,岂能保佑她们?那不是自投罗网吗?麦翎子已经走投无路了,她朝魏征门神烧了三炷香火,祈求魏征显灵保佑她们平安无事。后半夜回到家里,麦翎子连湿漉漉的衣服都脱不下来,脑袋疼得厉害,低头看见湿渍渍的两个裤腿被殷红的血水浸透了,看见血当下就吓昏了。七奶奶听见麦翎子的惊叫,才慢慢走进来,把麦翎子摇醒了。七奶奶帮她脱掉湿湿的衣裳,麦翎子见了七奶奶好像有了根,她想给七奶奶跪下,说出自己在祠堂干的事情,可是,一想不行,七奶奶的白纸门是良心和正义的最高尺度,不会跟她们妥协的。七奶奶对她依旧慈祥地笑着。麦翎子害怕奶奶的笑,最后心颤了,麦翎子跑出去,到了黑暗的祠堂继续跪在魏征像前忏悔说:“魏征门神,俺是麦翎子,俺做错了事情,您就别怪罪俺了,俺以后要痛改前非,俺永远行善积德--”麦翎子回来时,继续朝七奶奶跪着,没多久就身子一歪睡着了。七奶奶疑惑地望着她,慢慢将她弯曲的身子放平展。麦翎子在梦里喃喃地说:“俺要上大学,俺要上大学!”

这件事情没有败露。书商老赖取书的那个夜晚,麦翎子和大鱼在饭馆里喝醉了酒。老赖酒量真大,满杯满瓶地喝白酒一下子将麦翎子灌醉了。大鱼也喝了一斤开外,边喝边荤素夹杂地唱野歌,唱得麦翎子心里一动一动地不好意思。老赖的手机频繁地响,响得大鱼都烦了。一抡胳膊,把酒桌上的瓶子扫下去了。老赖讪皮讪脸地笑:“这狗东西真喝多啦!”麦翎子劝大鱼:“别喝了,别喝了!”大鱼悠长了声腔说:“俺没高。”麦翎子知道他心里积着怨恨。老赖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叠钞票递给大鱼说:“大鱼,这些钱算是这回合作的酬劳!一万五千块,翎子给他点点,好哥们儿明算帐嘛!”

大鱼拿起钱在眼前晃了一圈儿,喉咙里发出噢呵噢呵的怪声。忽然,他将钱往桌面一摔,变了脸:“你他妈的小看俺大鱼啦!”

老赖惊讶了:“你嫌少?”

大鱼扯着嗓子吼:“俺他妈的不拿这鬼钱!花了这钱,俺大鱼损寿,钱都归你,喝,喝酒!”他颤颤抖抖端起白瓷海碗与老赖一碰。

老赖笑脸变得尴尬了,劝说:“你不拿钱,兄弟不喝这酒!”

大鱼憋了口气,晃晃脑袋说:“你他妈不喝,俺喝!”说着就将半碗酒干了。

麦翎子担心地望着大鱼:“你,别喝了--”

大鱼不理睬麦翎子,红着眼睛说:“老赖啊,俺今天要跟你多说几句,你他妈知道吗?为了护着你这破书,麦翎子吃了多大苦吗?吃苦还不算,她夜里朝着魏征门神跪了整整一宿,是她七奶奶保佑了你,不,是七奶奶的门神保佑了你。别的不说,这是犯天条的事儿啊!俺有一句话,你小子记着,这回就这么着了,没有下回了,往后你小子再捣腾这鬼书,俺他妈废了你!”大鱼说着,将酒碗“啪”地扣在自己的脑袋上,碗碎五片,酒水揉和血水顺着面孔流下来,流到脖根处,大鱼依然瞪大眼睛挺着,没去擦血,一副无所顾忌的样子。

老赖被震住了。

麦翎子惊得不敢喘气。

麦翎子放下筷子,扑过去喊:“大鱼哥--”她急忙用餐巾纸擦着大鱼脸上的血。

老赖眼神抖了,哆嗦着说:“大鱼,别这样啊,我知道你狠,下回我不弄了,不弄啦!”

大鱼说:“你听见俺的话啦?这就好!”然后就将一线血酒舔进嘴里咂巴着说:“记住,你老哥横竖一身,没儿没女没老婆,可俺大鱼从不负天下人!”

老赖哆嗦着站起来,收起钱说:“他喝多了,快送回去包扎包扎!”然后扭身要走。

麦翎子双手插腰堵住老赖,说:“赖经理,钱还是留下好!他不要俺还要呢!俺们付出了,就该拿这钱!”

老赖扔下钱,悻悻而去。

麦翎子找来汽车把大鱼送到乡卫生所包扎。包扎完了,大鱼说到书屋看看。麦翎子搀扶着大鱼回到了书屋。麦翎子发现大鱼的脑袋肿了,膀了,脱了形,走了相,鱼眼也朦胧了,蓬头鬼一样狰狞。麦翎子一边拿温水擦着他的脑袋一边哭出了声说:“你哩,哪有作贱自己的?往后再别喝酒了。”大鱼感觉到麦翎子对自己的疼爱,心里暖酥酥的,眼前马上幻化出珍子的模样。珍子当年就是这样疼爱他的。他幸福地闭上眼睛,想把这种幻觉永久地留住。

麦翎子不知道大鱼在想什么,但她心里却漾动着一种情感,这便是从此敬佩大鱼的骨气!这年月,有骨气的男人不多了!

麦翎子怀着激动的心情迎来了酷热的六月。日子太快了,有些让人抓拿不住。麦翎子在六月一日的早晨去书屋与大鱼告别。

大鱼很早就起来等麦翎子呢。麦翎子看见大鱼的办公桌上摆着红纸包,这是麦翎子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大鱼今日心情挺好,脸上的阴郁之气没有了,整个脸相变得柔和生动,只有脑顶上的疤痕还没褪色。大鱼递给麦翎子一千元红包之后,笑笑说:“说走就走啦,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眼里的泪花就扑闪开了。

麦翎子鼻子酸了,尽量不看他的眼睛说:“再见啦。大鱼哥!等俺高考完了就来看你!”她说着脸颊一片火热,眼皮儿湿了。

大鱼将脸久久埋在大掌里,没话了。

麦翎子扭转身说:“大鱼哥,多保重,俺走啦!”

大鱼说:“你等等!”然后从日记本里摸出一张存折给麦翎子:“翎子,这是俺为你存上的五万块钱,是你的奖金,拿走吧!”

麦翎子悒怔怔地呆愣着,没去接。麦翎子在大鱼醒酒之后就将那笔钱给他了。她分析这个存款里有老赖弄黄书的钱,问:“是不是有那笔钱?”

大鱼摇头说:“不对,那是一万五,这是五万!两码事,这是干净的钱!”

麦翎子想了想问:“你给俺这么高的奖金?要是别人你会给么?”

大鱼被问愣了,不动声色地瞅着麦翎子。麦翎子又碰着他的蓝眼睛了,她的身体开始发冷,冷得抖抖的:“俺不要这钱。”

过了许久,大鱼说:“你要不拿,俺先替你存着,户头是你麦翎子,谁也支不出来的!俺大鱼对于别人是挺抠儿的,因为你不一样!”

麦翎子问:“俺为啥不一样?”

大鱼笑了笑说:“因为你叫麦翎子!”

麦翎子笑了,说:“这不是理由,俺七奶奶说过,外财不富穷人命,该俺的少一分不行,不该俺得的得到是祸!这几千块的工资够俺复课用的了。”

麦翎子转了身,朝大鱼摆摆手。

大鱼笑着嘟囔:“这个丫头片子!”就呵呵笑了,麦翎子终于在太阳光里看到了大鱼的笑容,他笑起来的时候还真的像鱼。

大鱼望着她的背影,想了很久,自己是不是爱上她了?麦翎子感激他,但在情感上是冷漠的。尽管这样,也不能改变大鱼的决心,只能坚定他的决心。他顺应着她的精神状态爱做啥做啥,都由她去做好了,她要远离雪莲湾那是她的事。大鱼的热情是自愿的,是灵魂的需求,或许是向珍子赎他的罪吗?他怀着一种特殊的、敬重的、热烈的心情爱着麦翎子。麦翎子接受不接受这种情感毫无关系,爱她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珍子。这样一想,大鱼心中生出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欢乐和宁静,一种心平气和热爱一切的心情。

麦翎子带着书屋的气息走了。走在村巷里,麦翎子搜寻着天上的红雀,只有雪莲湾才有的红雀。日光温暖而饱满地涌进她的每一个汗毛孔,让她陡增了劲势。麦翎子不看村人的脸,更不管别人的目光。别人的赞赏和挖苦,都无碍于她。

这一次是麦兰子送她,姐姐本来找好了一辆汽车,可是早晨汽车发动机坏了。姐姐只好推着自行车走,后衣架上捆着麦翎子的铺盖卷、脸盆牙缸牙刷什么的。麦翎子跟在姐姐身后默默地走,出了村口就听不见大海涛声了,麦翎子才将行李背在身上,坐在自行车的后坐上。麦兰子骑车时有些晃悠,她自从到了乡里,人已经有了官气,这是麦翎子很少跟姐姐沟通的原因。麦翎子看见麦兰子肩头颠动着刺眼的光泽。麦翎子说她想唱歌,麦兰子说不准唱。麦翎子不明白,在一个这么美好的时刻为啥独独不准她歌唱?

麦翎子高考回村不久,在服装厂门口见到了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