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阴郁而冗长的雨天,七奶奶常常靠着被垛打瞌睡。老人身旁有一个纸糊的笸箩,里面有剪刀、针线和浆糊。这是七奶奶剪纸专用笸箩。白纸和红纸都是麦兰子从城里买来的。七奶奶困倦的时候,就再也不管笸箩和纸。她打磕睡的时候,脑袋一啄一啄地碰着了手里攥着的烟袋杆子,斜斜地挂出一线老涎来了。
麦翎子推门站在七奶奶面前的时候,七奶奶还在嘟嚷着说梦话,七奶奶说:“唉,真不是人过的日子,上边咋不下来新精神儿呢?”七奶奶时常将日子的无奈说成是上边没下来新精神,麦翎子觉得好笑,看来奶奶真的老了。麦翎子故意将脸蛋贴近七奶奶耳朵旁,冷不防大声喊:“奶奶,上边下来新精神啦!”七奶奶吓了一跳,立马就灵醒过来,瞪了眼骂:“鬼丫头,净干没溜儿的事,新精神在哪儿呢?”然后抹抹嘴角继续叼起老烟袋。麦翎子说:“奶奶,俺找着工作啦!俺能挣钱啦!这还不是新精神儿吗?”七奶奶坐直了身子说:“啥工作?跟奶奶说说。”麦翎子说:“到大鱼那里搞书。”七奶奶当下就火了,说:“你呀,又发蠢气哩,书能挣钱?你别让大鱼给涮喽!再说了,大鱼是蹲过大狱的人,有邪气哩。”七奶奶一通杀风景的话,使麦翎子心里阵阵发寒。鱼虾能赚钱,书也能赚钱,麦翎子不怀疑,麦翎子拒绝麦兰子去给张士臣当秘书,却投奔了村人看不起的大鱼,人们将咋样看待麦家呢?怎么看待麦翎子呢?在大鱼那里,麦翎子将扮演一个啥角色呢?
这个时候,麦兰子撑着雨伞甩着脚上的泥进屋来了。没等麦翎子说话,七奶奶急切地说:“兰子,你来得正好。叫你姐说说,翎子要跟大鱼做事,说是卖书挣钱。”麦翎子圆着场说:“开始俺也烦大鱼,尤其他的蓝眼睛,真让俺受不了。后来到书屋,觉得他心眼儿挺好的。尤其是他跟珍子的爱情悲剧,让俺同情,让俺感动。”麦兰子静静地听着,没有马上表态。她在乡政府学了一样东西,就是领导艺术。沉默也是领导艺术的一种。麦翎子继续说:“是大鱼请俺去的,他要资助俺上学,俺不应,才说起这档事的。俺想啊,一天到晚抱着书傻吃憨睡的,不如去挣钱,俺用自己挣的钱复课读书多硬气。”麦兰子半晌不语,脸色十分难看。七奶奶长长一叹,说:“翎子啊,你还年轻,你看几成?大鱼为啥入狱?是他家没请俺的白纸门。门板上显现出宪章图案,这让俺想到虎头牢啊!”麦兰子终于开口了:“奶奶,这不算啥,大鱼家的事情跟咱麦家没有多大关系。大鱼走背运,不等于翎子也跟着倒霉。俺生这个气,翎子越来越不懂事啦。非要跟大鱼搅和,就等于白白浪费青春。你不怕,俺们跟你丢不起人!大鱼是个啥东西?你知道吗?”麦翎子说:“你知道他啥?”麦兰子气哼哼地说:“俺跟大鱼是同学,俺不比你了解他?”麦翎子觉着麦兰子话里夹枪带棒的不受听,说:“姐,亏你还是乡干部呢,你说他是啥东西?说好了是渔民,说惨了不就是个有过劣迹的书贩子么!俺知道你们是势力眼,你看不上他也就罢了,说话别带个人成见!”
麦翎子偏偏不是人云亦云的性子,她有这种逆反心理,别人越反对她越想尝试。如此一来,麦翎子的犹豫倒被挤兑跑了。麦翎子生气地喊:“俺的事不用你们管,俺就是要跟大鱼干。”麦兰子气哼哼地说:“翎子,今天张士臣厂长又来找俺,让俺问你最后一遍,你不干,菊子可就去啦!菊子多有心计,多有头脑,使暗劲儿呢。哪像你,硬是穿新鞋往屎堆上踩,损了名誉,坏了前程!张士臣也有毛病,可人家是正牌农民企业家!干得好,张厂长能亏待咱家么?奶奶你说是不是?”七奶奶显然受了麦兰子的迷惑,板了脸说:“你麦兰子姐还能给你亏吃?去服装厂干,不去就跟俺做醉蟹,要不奶奶教你剪纸,俺这阵儿正愁剪纸没有传人呢!不然,就把你锁在屋里看闲书!”麦翎子浑身生出一阵可怕的颤栗,不甘示弱地犟开了:“俺死也不去服装厂给那家伙当秘书,屁秘书,他是找小姘。没听村人说啥,服装厂女工有话柄,不脱裤就解雇,不解雇就脱裤!”七奶奶咂咂嘴不悦地说:“啊?兰子,张士臣那里是这样的地方,俺们可不去!那不把翎子给糟蹋啦?”麦兰子气得浑身抖了,吼:“别听她瞎说,退一万步讲,张士臣真是那样的人,由俺和爷爷给震着,他也不敢动翎子。翎子是找借口,俺看她是疯啦!”麦翎子说:“俺没疯,疯了倒好啦!”她们争吵到这里,屋里的空气一时僵住了。
麦兰子被麦翎子气得不行,仍是不依不饶地说:“翎子,你别臭美啊!”麦翎子大声说:“你别给张士臣拉皮条,他给了你多少好处?”麦兰子被噎噎地气哭了,扭头就走,边走边嘟囔:“俺跑深海矿物泥项目都累坏了,回家干啥?回家就是一肚子气!”她连伞都没带,晃晃着跑进雨幕里。七奶奶喊:“兰子,给你带把伞啊!”麦兰子头也没回,也没应声。七奶奶瞪了麦翎子一眼骂:“咋能对你兰子姐这样说话?快,给她送伞去!”麦翎子僵着一动不动。七奶奶“唉”了一声,下炕抓起油纸伞,摇摇摆摆地要追。麦翎子拦住奶奶,自己接过伞追出去了。七奶奶心内浸出一般说不清的怪味儿,如同复杂感伤的春雨使她心乱如麻,久久不能自拔。
雨中空寂的院落使人昏昏欲睡。
麦翎子悄悄坐在屋檐下看书,一个姿势读到天黑。傍晚时雨天苍凉的意味更加浓郁,空中飘动着淡淡的岚气与黑泥滩的颜色溶合了。白纸门上的剪纸“钟馗”、“穆桂英”图案,在雨水的冲洗中渐渐脱落。这时院里有音乐声音响起,细听,是毛宁唱的《涛声依旧》。一些书,一点音乐,再加上少许湿润的空气和清凉的雨丝,麦翎子便有了写一首诗的冲动。麦翎子迅疾拿起油笔,在课本的间隙里写了第一句:“雨中黄昏如此可疑,翻书的声音如此美丽……”麦翎子写不下去了,没词了。这时候麦翎子想到了菊子,两三天没见到她了,麦翎子要找菊子共同完成这首诗。
麦翎子擎着雨伞朝村西的菊子家走。一个平庸无奈的黄昏,由于心中美妙的诗,使麦翎子心绪辽阔起来,甚至忘记了刚才与姐姐、七奶奶争吵的苦恼。麦翎子看村巷,看海滩,看帆影也换了味道,等将来麦翎子闯进都市了,麦翎子也要写文章歌唱赞美它。家乡原本是美丽的。正因为它太美丽了,麦翎子要执拗地离开它。
麦翎子猜想菊子在雨天里也在看书呢。菊子是后娘,后娘使她使得太狠,菊子不愿在家呆,有空就去大鱼那里看书下棋。远远的,麦翎子听见她家院里传来嘭嘭的声音,好像船场里铆铅钉的声音。站在院门口,麦翎子可劲儿喊了两句:“菊子,菊子--”“哎--俺在虾酱坊呢。”菊子的声音十分微弱而疲惫。麦翎子径直奔虾酱坊去了。菊子后娘探出脑袋问:“翎子,找菊子干啥?”麦翎子兴奋地说:“俺来灵感了,想与菊子合写一首诗,肯定会很棒的。”菊子后娘顿时雷公似地一脸怒容,说:“这雨天还不嫌湿啊?还想着湿?啥湿啥干的,吃饱撑的。菊子在做活,别去勾她痒痒肉啦!”
麦翎子横了菊子后娘一眼,没搭理她,急急地推开了虾酱坊的门。一股说不出的腥臊气味袭来,令人窒息,屋内全是清一色的大缸,菊子摇动着吊线的木棍击打着刚放进缸里的虾头,她浑身大汗淋漓,素花小褂都精湿了,煞白煞白的脸扭曲得变了形。见麦翎子进来,菊子吃力地扶着缸沿儿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说:“翎子姐,你来了。”麦翎子第一次走进菊子家的虾酱坊,就这一回,那种难堪的画面就永远楔进麦翎子的记忆里了。麦翎子撩起遮在菊子半面脸的几绺凌乱湿润的头发,难受地说:“菊子,你就整天在这儿千活?”菊子的眼窝红了。“苦命的妹子!”麦翎子紧紧抱住菊子哆嗦的身子哭了。“诗,这里哪她娘的有诗啊?”麦翎子彻底失望了。菊子好像有些心焦,故意用笑脸劝麦翎子:“翎子姐,你说过的,挣钱就得吃苦的,俺认命啦!”麦翎子使劲摇着地的肩膀问:“那他们呢!你爹你哥你嫂子呢?他们为啥不干?”菊子抬手指了指说:“他们在屋里玩纸牌。俺又不会玩儿。干点是点儿。”麦翎子甩一长腔喊:“你窝囊,你熊,你不会看书么?你这样软弱,日后人家会骑你脖子屙屎屙尿啦!”菊子觉得日子委屈,又哭起来,柔宛的双肩一耸一耸的。过了一会儿,菊子抬起头来忽地想起什么似地说:“翎子姐,俺不会在虾酱坊做太久了,俺找到工作啦!”麦翎子猛然想起姐姐麦兰子说的话,暗暗抽了口冷气问:“告诉俺,是不是给张士臣厂长当秘书?”菊子惊讶了,问:“你都知道了?俺这两天正要找你商量呢!你说俺去么?”麦翎子沉吟良久说:“你让俺说真话还是说假话?”菊子说:“当然是要真话。”麦翎子直截了当地说:“张士臣通过俺姐找俺好几回了,俺没答应。俺也不同意你去,他是哪号人你还不知道么?跟他干还不如这虾酱房呢!”菊子望着麦翎子说:“干一阵先看看,寻件事情做,就能离开这鬼地方,这个家俺真的不愿意呆了。实在不行,俺就想外出打工。”麦翎子说:“那不是挪了狼窝又入虎口么!”菊子笑笑说:“翎子姐,有那么厉害么?俺见过张厂长了,他人不错,挺同情咱的处境。也挺爱惜人才!”麦翎子说:“那不是同情是怜悯。怜悯的滋味好受吗?”菊子丧气地说:“怜悯就怜悯吧。有怜悯总比没有强!”
“怜悯是蜂,它酿蜜,也蜇人。”麦翎子脱口说了一句有哲理的话。
菊子说:“翎子,这话像大鱼说的。”
麦翎子恳求说:“你甭管谁说的,俺来找你,咱们一起跟大鱼干吧。”
“不,大鱼喜欢的是你!她不喜欢俺!”菊子摇头。
麦翎子生气地说:“挣的是钱,别跟感情挂钩。张士臣给了你个甜枣吃是不?”
菊子说:“任你去说。”
“要知道,虫蛀了的枣子格外甜!”
“或许就是一线希望。”菊子固执起来,泪眼哀哀地望着麦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