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回想那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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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林中路(1)

--致瓦屋山

亲爱的瓦屋山:

北京已是冬日,白杨和枫树的叶子在昨夜的一场寒流中悉数落地,有几片树叶打着旋儿覼到我的窗前,看我给你写信。

还记得临别的前夕吗?我在林中路上漫步,从深夜到黎明。你的小路上还留着白天的雨水,每一片树叶都挂着一滴水珠。寂静与温馨使我毫无睡意,却又怕惊动了森林之夜的梦,这是另一种因着爱的举步维艰。可是,瓦屋山啊,此刻我除了小心翼翼地接近你的温柔的深邃,我还能做什么呢?我的小木屋的门洞开着,有一只硕大的松鼠窥视一番后刚刚离去,只是此时此地我才想到睡眠是虚掷光阴,况且不会有梦。

因为我遇见了我先前的梦。这小木屋,这容纳小木屋的山坡和林子,还有松鸡偶然的轻声鸣叫,原先不都是我的梦境吗?

我们将要告别。

忽然想到骨头和肉、灵魂与躯体的分离。

对我来说,告别理应并不艰难,我流浪的半生不知有过多少无奈的挥手。所以当我第一次沿着这条林中路,走进那一间小木屋时,我便意识到我不能带走这一把钥匙。我们相识的时候再见的命运便已经注定,我是匆匆来去的过客。但,我会留下一个梦,蛰伏在你的路边,和青苔们一起。

我真的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仅剩的天真和缠绵?有一个瞬间,我甚至想迷失,迷失在你的怀抱里,或者赶紧缩骨变成渺小。我已经够渺小的了,但还要渺小成为一粒野种,吮吸你的湿润,埋在你的群落的一角,缠结你的根,游走在嶙峋的石缝间,看大地怎样稳固。踩碎我的梦。

林中路致瓦屋山留下我的种。

我默默地感觉你,说话令智者为难,倾诉苦难已成为非苦难者的专利,只有相互感觉的时候才能连时光也一起感觉,因为你是湿漉漉的,每秒、每分也都是湿漉漉的。湿漉漉是一种生命状态,是生命发生的基本条件,至少意味着不缺水、能交融、会浸淫。这时候,感觉如同疾风急雨,而想象则几成多余。一般而言,所谓想象总是发生在干旱之地、饥渴之时。

我说我会给你写你默然。这默然是如此宽阔,铺陈到林子之外。生命在喧嚣中会窒息,灵魂于默然时能警醒。一个美好的环境通常都是沉默着的,只有沉默的启示才能穿透白日,沿着这条林中路。当林中路结束,湿润与恬静及闲适要由更广大的荒漠或者车水马龙来取代,人的目光中是一样的迷惘,带着钥匙找不到家,都市中所有的家都出产自同一张图纸、同一台混凝土搅:拌机。钢筋水泥的气息从眼睛弥漫到心灵,渗透过血液和细胞,孩子们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地球是水泥球。”大家一起冷漠、健忘。

一墙之隔要远胜一山之隔。

我们不知道隔壁是邻居,早晨听不见“早安”的问候,上楼下楼形同陌路。有人敲门准是推销商,手里提着两把雪亮的菜刀。有了电话便少了有一杯清茶的倾心交谈,也不会写信,不再有情书。瓦屋山啊,你只能沉默,对一个城里人的偶然的许诺,你能说什么呢?

我忽然想起了也许是我生造的一个字眼--环埦的框架--以及它对人的心灵的影响。

因而,瓦屋山啊,你的上坡的路、下坡的路,我都要慢慢走。我踏在这林中路上的第一个脚印呢?我想把它拾回来,只要跟我此时的步伐稍加比较,就可以看见疲惫和蹒跚。记得柳杉的枝叶像一只湿润中吐着芳香的手,为我卸下了焦虑。我不知道这一只手是怎样触摸到我的内心的,并且轻轻地揉槎着,仿佛也是一阵风,还带着潇蒙的雨,为我灌顶,剔除水泥的气息,让眼睛明亮,心灵放松,久违的笑容回到了眼梢和嘴角,看草也亲近,听风也动心。我是谁?我是我吗?哪一个我才是我?我在梦中还是在现世?我寄居的那个大都市是梦呢,还是这瓦屋山是梦?假如我是从一个梦走进另一个梦,那么我是人是物是鬼是影子?到底是什么?我只能说,我是在不同的环境框架中不断演变着的我。

正如此刻,我在这林中路迈出的每一小步,都不是犹豫的,也不是迷茫的。当我仰望2800米高处的原始森林时,我掂量出了人的生命的微不足道,倘若不是大自然的厚爱,倘若没有阳光、水、空气、森林和大地,人在哪里?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蚂蚁知道蚁丘的规格,蜜蜂知道蜂窝的规格--它们不是以人的方式,而是按自己的方式知道这些,它们不需要知道更多。惟独人不知道自己的规格。”但,人的社会又是充满着“规格”的,住房有“规格”,坐车有“规格”,甚至连写字台大小也按照级别定出“规格”,等等等等,不一而足。那么,人的规格到底又在哪儿呢?我问林中路,不,我只能读,读那些石缝中的音苔便明白了,读那一盏路边的路灯便豁然了。远望这路灯是明亮的,到近处看却是昏暗的,人造的光明只为人所用也只为人称颂。青苔说,人只是一种存在,和大自然中所有存在物一样的存在;人因为大自然的存在而存在,大自然不因人的存在而存在。

人是存在的房客。

人是存在的食客。

人是存在的歌者。

人企图占有一切存在的时候,人便成了存在的盗贼。

人的规格在环境的框架中。

一阵小小的夜风摇落了一片森林中的雨露,有松鸡鸣叫,那是因为梦醒。巨大的沉默开始出现一条裂缝,有声音传来:

人不是存在者的主宰,人是存在的牧人。

今天的世界上,人控制了地球上所有的生态场所,人的全球王国在20世纪已经建立,可悲的只是这一全球王国在迅即昌盛之后,很快便败象重重了。因为我们每天都在大面积地失去森林、土地、臭氧层的庇护及支持。可是,人在回首之间的另一种悲哀是:人依然蒙昧乃至荒谬地生活着,人对自然环埦的认知和人对物质享受的追求各自背道而行。渐行渐远的人啊,你有祸了,你还要一意孤行吗?

瓦屋山,我在你的林中路上所沐浴的生命气息使我感极而泣!没有比自然更宽厚仁慈的了,在你的框架里,我居然发现我还有眼泪,我还有笑容,我还是那样执着地眷恋着大地家园。我的好奇、我的幼稚使我具有了新生命,我不知道我的自负的盔甲是怎样变得柔顺的,至少和我堆积在心头的焦虑一起暂时地寄存了,你想愉快吗?你必须先得轻松,然后再胡思乱雨点为什么会落下?

松鸡的叫声为什么会传到我的耳朵中?育苔为什么不长成大树?

瓦屋山的第一块石头是谁摆放的?

瓦屋山上72条瀑布为什么要倾泻而下?

诚如爱默生所言:“自然界处处都由高处向低处坠落。”江河、涌泉、瀑布是最真实的写照:它们流动着,只为流动而流动,流动之源也是流动,流动之末也是流动,出身高峻,不弃低下。那流动一定是平滑之至、柔顺之至,即便海里的浪,如山一样壁立,那是因为潮汐的鼓动,它仍然平滑柔顺。

一切由高处向低处坠落的旅途,都是平衡与和谐的过程。

古希腊的哲人说:“一切皆如流。”中国的老聃说:“上善若水。”但,中国流传更广更久的却是另一句话:“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对水的小视已经活现了,那“高处”是什么?简言之便是升官发财,与之对应那低处则为近乎末路之地的受苦受穷,全无出息。概而言之,人总在追求如何升华,人从未想过怎样坠落。这种被过分夸大了的“奋发向上的精神”至少部分地导致了人的私欲的膨胀,人对环境框架的破坏和掠夺。我正在林中路上拾级而下。

我企图寻找某种坠落的感觉。

我想起瓦屋山上瀑布不舍昼夜地奔流,那是义无反顾的,到了山涧峡谷,涓涓滴滴重新聚会,依然是新的流出。“它的柔和就是瀑布之顶的滑动”,爱默生,你说得太妙了。“既不能剁碎,也不能分解,而且也不能表现它。”我甚至听见爱默生的怒喝了:“走开,愚蠢的哲学家,你在自然中追根刨底寻求什么啊!本来就是这样,它又属来者,来者又属第三者,一切都属于同一整体。你当改变提问方式,你当感受和爱,并在精神中体察。”坠落的精神啊!果子熟了,不必去釆摘,自己也会坠落;水源涵养丰富了,你不必去寻找,自己也会流出;时间到了,你不必去等待,那该金黄、该红艳的叶子自己便金黄了,红艳了……

林中路,你亲见过、承载过多少坠落?不要说雨点、松籽了,也不要说黄叶和红叶了,那日光和月光不也是轻轻落下的吗?那黎明与黄昏不也是悄悄降临的吗?那缀满繁星的夜的幕帷不也是从苍穹缓缓坠落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