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新月集》随记
深沉的蓝天上挂着一轮弯弯的新月一这就是泰戈尔的《新月集》的封面。说是封面，其实却道出了这一本诗集的全部的意境。
这是写风景的吗？--花前月下是最易使人生出愁思和伤感的：或思乡、或忧伤、或放歌、或豪饮……
这是写爱情的吗？--偎依在柳影之中，看着天上文静的月亮，恋人之间的悄悄话会更甜蜜或许是传说。
或许是神话。--但，不管如何，她一定是优美的抒情诗！郑振铎在“译序一”中写道广《新月集》也具有这种不可测的魔力。她把我们从怀疑、贪婪的罪恶世界，带到秀嫩天真的儿童的新月之国里去。她能使我们重复到坐在泥土里以枯枝断梗为戏的时代，她能使我们在心里重温着在海滨以贝壳为餐具，以落叶为舟，以绿草上的露点为圆珠的儿童的梦。”首先是这一段话吸引住了我。
我想起了我的童车--艰辛而又天真、活泼，像小草一样单纯，像梦一样新奇的童年……
我的故乡就在海边。有波涛，有渔汛，有芦苇。
我一直记得海上的月亮，仿佛是海水洗过似的明亮。
谁都有回忆--商贾巨富的回忆是金银财宝，而作家和诗人的回忆，则往往离不开童年、母亲、外婆、村头的树、海上的船……
童年的生活最真诚。
孩子的心灵最美好！四只有泰戈尔才敢于这样去描写夕阳--“夕阳像一个守财奴似的，正藏起她的最后的金子”。
这是《新月集》卷首的一篇：《家庭》。作者把无数个家庭放在夕阳的暮色里，从而开始了自己的新月的联翩浮想。
夜晚的星光月色一旦降临到摇篮边，就会变作梦，变作诗，变作孩子的第一个想像……
五当一些幼小的生命--光着屁股、赤着脚的孩子们--会聚在海边婶戏时，大海曾动情过吗？
泰戈尔所看见的孩子们的情景，和我们曾见过的，几乎毫无二致：用沙来筑房屋，用贝壳做游戏，用落叶折成小船……
但，泰戈尔说，“大海和孩子们一同游戏”--这一句妙语就够使我们惊讶的了！不仅如此，泰戈尔用海的另外一些景象极巧妙地勾出了孩子们的天真与纯洁。他说：“狂风暴雨同游在无辙迹的天空上，航船沉碎在无辙迹的海水里，死正在外面活动，孩于们却在游戏。”多么惊心动魄的“孩于们却在游戏”。
还要用更多的话去表白--大人代替小孩去表白孩子们的心灵、特点吗？
我思索着：大海与孩子……
有不爱自己的孩子的吗？--在所有的父母的心目中，自己的孩子都是最聪明、最美丽的。
所有的父母都没有镨。确实，几乎在所有的孩子身上都洋溢着天真、清新、迷人的气息--我看自己的女儿时也是这样的。但，使我惘然的是，孩子们的这一种美是怎么来的呢？
泰戈尔是这样告诉我的广甜蜜柔嫩的新鲜生气，像花一般在孩子的四肢上开放着--有谁知道她在什么地方藏得这样久？是的，当妈妈还是一个少女的时候，她已在爱的温柔而沉静的神秘中，潜伏在她的心里了。”读到这里，我惭愧了，我曾写过“少女抒情诗”，但我却没有敢写少女们的玫瑰色的梦--隐隐约约地期待着做母亲的梦--充满着人类之爱的梦七母亲之所以爱孩子，首先就是因为孩子对母亲的特殊的爱。
母亲的怀抱便是孩子的天堂。
哪怕是母亲的一个手势，也要成为孩子学习的楷模。
孩子是母亲身上的一--块肉。
孩子从十分保险、十分宁静的母体中出世--来到这充满阳光、一年四季有不同的景致、同时又是充满着细菌的世界，是为了得到更多的母爱，从而能站立着，奔跑着，看这世界。
“这个可爱的小小的裸着身体的乞丐，所以假装着完全无助的样子，便是想要乞求妈妈的爱的财富。”一个小小的婴儿会让不知多少的大作家、大诗人为难--怎么写他们才好呢？或者说值不值得写他们呢？我们现在的儿童文学作品中是很少见到写婴儿的美、婴儿的心灵的。难道那是因为我们的婴儿不美吗？
我要为那些“小小的裸着身体的乞丐”们抱不平！假如我们不从那些最幼小、最纯真的心灵写起，我们就无法了解整个人类！鲁迅是一刻也没有忘记孩子的--他的呼声至今还震撼着我的心灵--“救救孩子！”八孩子是幼小的，但很具体。
孩子是天真的，从不装假。
高兴时笑，不高兴便哭。
谁喜欢她，她就让谁抱。
谁欺负她，她都用纤细的小手反抗。
孩子的心是最纯洁的。
孩子的棱角最分明。
圆滑与世故能破坏人的真容。
奸诈和欺骗能毁掉人的本性。
把最幼小、最美好的一切写下来，让将要成为大人和已经成了大人的人看看--那是多好的人生的教科书。
九孩子并不是孤独的。
每一个孩子的心里都自有一个世界。从孩子出发的想像，首先是由孩子自己的呼唤、要求及动作引起的。
我的快到一岁的女儿看见天上的月亮便在我怀里跳跃，并且伸出双手，说：拿拿！拿拿！她想把月亮拿到手里！多么惊人的想像，多么美好的想像！只有在诗人的诗里才出现的想像，却由一个孩子活生生地表现出来了，这不正是孩子的伟大吗？
就在女儿要“拿拿”月亮的时候，我想起了两行诗：
中秋月似我女儿的脸，我其想去亲亲她！孩子向大人的一切发问都是真诚而大胆的，甚至会带着挑战的口吻，“我是从哪儿来的？你，在哪儿把我捡起来的？”书本上告诉我，人是猴子变的，但，说真的，至今我还不太明白：我身上的尾巴为什么没有了呢？现在动物园里的猴子还能变人吗？”至于孩子的产生，我们只能笼而统之为“爱情的结晶”，细细地讲来，一是怕羞，二也说不清楚。
在外国，现在已经有了“试管婴儿”。尽管科学不知道将要怎样改变这个世界，但，孩子们的提问还是要发出的。
我记得，小时候我问过母亲：我是从哪儿生出来的？母亲在我的屁股上重重地打了一巴掌--从此，我再也不敢问了。
我一点也不责怪我的艰难、善良的母亲--她不识字，当然不知道泰戈尔。
我只是希望现在的母亲们都能看一看《新月集》，并且这样回答孩子的发问：
你曾被我当作心愿藏在我的心里，我的宝贝。
你曾存在于我孩童时代玩的泥娃娃身上，每天早展我用泥土塑造我的神像，那时我反复地塑了又捏碎了的便是你。
“你这属于一切人的，竟成了我的。”这是关于孩子的来历、产生及行踪的最美好的解释。
这也告诉我们：为什么几乎一切人都喜欢孩子？
它是诗，也是真理！泰戈尔一定是个好父亲。
因为他爱孩子，才能看见孩子的心。
而且，他原先也是个孩子--他从后来的孩子身上看见了自己。他在成为大人或伟人后，并没有忘记自己曾经是孩子。
在他的飘动着的长长的白胡须后面，藏着孩子的天真与朴实。
他的胸膛里是一颗明亮的童心。
要使自己的诗不衰老，首先要让心灵不衰老！我简直不敢设想：一个面对孩子无动于衷的人，会是个真正的诗人！十四倘说是观察生活，那么孩子们当然也应在被观察之列。
孩子的形象是那么生动、鲜活。我们与其说是从孩子出发去想像，还不如说去借助孩子们的想像--孩子总是爱亮光的。
孩子想要飞到夜空去。
孩子会对着毎一片绿叶欢呼。
孩子要捕捉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
孩子贴着镜子吻镜子里的自己的影子。孩子不顾一切地学步，摔倒了会自己爬起来……
那么多的关于孩子的诗，就连泰戈尔也没有写完的。
十五树叶为什么是绿的？
月季为什么是红的？
姑娘为什么爱鲜艳的服装？
一年四季的景致为什么不一样？
鲜艳的色彩为什么能使孩子雀跃？
孩子手中的玩具也都是五颜六色的。
哦！谁都希望生活的色彩更加多样、绚丽--就连孩子们也不例外！单调与刻板是可以窒息一切生命的。
十六孩子哭的时候，父母的心都会痛--虽然大夫一再告诫我们：不要怕哭，哭对于孩子来说是一种全身运动。
大夫的话虽不可不听，但也不可全信。孩于的哭总是说明孩子有什么要求、索取、冤屈不舒服。
为什么你眼里有了眼泪，我的孩子？他们真是可怕，常常无谓地责备你！你写字时墨水玷污了你的手和脸--这就是他们所以骂你龌龊的原故么？
呵！呸！他们也敢因为圆圆的月亮用墨水涂了脸，便骂她龌龊么？
我们是应该时时听取孩子的呼声的。
敢欺侮孩子的人，能是强者吗？
呵，呸！可怜虫！十七原谅孩子的过失，是因为没有过失便不是孩子，也无法长大。
不能原谅孩子的过失的人，自己却也曾是有过过失的孩子。
高山难道应该取笑土地吗？
大树难道可以邮视小草吗？
江河难道能够羞辱溪涧吗？
巨人和伟大都是从孩子中间产生的！
一根钉子，一块木板，都可以成为孩子的玩具。
就连乡下的一团黄泥，也因为孩子的想像的伟力，而有了各种鸟与虫的形态。
孩子们的游戏从来都是创造的萌芽，而绝不是奢侈的享受。
啊！纯洁的心灵，快乐的天使！
我做云，你做月亮。
我用两手遮盖你，我们的屋顶就是青碧的天空。
这是泰戈尔的诗，这是孩子的话。
有很多孩子的话是比较地接近诗的，可惜都被我们忽略了。有很多童年的回忆，是可以写成诗的，可惜这样的诗现在还不多见。
只有最纯洁的心灵，才能产生―洁的诗。诗人失去了天真，就是死去了灵感。
我常常想起：儿时，母亲告诉我，月亮里有一棵树，树上挂着一个饭篮子，篮子里有很多好吃的东西。
在夏夜，我每每看着月亮，寻找那棵树，并且希望篮子里能掉下一个芝麻烧饼来……
我的外甥在三岁的时候，念过一首大概是从幼儿园学来的顺口溜：月宝宝，慢些走，你吃馒头我喝酒……
孩子为什么爱吃糖？
因为，她们的心里是甜蜜的！画一般的回忆，诗一般的童年啊！看看泰戈尔的想像力吧！--他把自己当作孩子，并且变成了一朵金色花，“只是为了好玩，长在那棵树的髙枝上，笑哈哈地在风中摇摆，又在新生的枝叶上跳舞，妈妈，你会认识我吗？”想像是可以超过高山、大河，乃至一切时间与空间的。但，成功的、动人的想像，却又只是在想像者和被想像的事物贴切而和谐地连接时发生。
想要学诗吗？
首先，你就要学会想像！光是揣摸孩子的心灵那是不够的。
把自己当作是孩子世界中的一员。
只是注意孩子的语言是笨拙的。
还要想到孩子们暂时不能表达的心愿及希望。
最早能使孩子启蒙的是色彩、图案、积木、玩具，然后是飞翔的小鸟、夜空中的星月和神话、故事。
不要指望在孩子中间去找英雄人物。
只是写一个伟人而不写他的童年--无论是幸福或艰辛的童年，那么这个伟人将是不完整的。
纸船流在水里。
风筝飘在天上。
泰戈尔的诗一直把我带进了已经过去30多年的童年--我又找到了一处诗的领地。
是泰戈尔启迪我，在故乡的田野上，寻找我童年的梦。
童年的梦是草绿色的，在田野里滚动。那是我打过泥仗的田野。
那是我割过羊草的田野。
那是我追过蝴蝶的田野……
我真想拾回我童年的梦，然后，放到我女儿的手中。
母爱，像一股淸泉，在《新月集》里流淌着。母爱，像一支火把，在《新月集》里闪动着。
因为胎儿曾经在母亲的身体里--离开心脏那么近的地方包裹着，母亲对孩子的爱，孩子对母亲的爱便也自然地变得格外深。
我的母亲对我说；奶是血变的。
那么，我就是喝我母亲的血长大的。
我恨自己那么健忘，竟记不起在母亲怀里吃奶的情景了。但，我从我的女儿身上看到了自己--用出全身的力气吮着，自己从不客气，母亲从不吝啬。
母亲需要的是什么回报呢？--牙牙学语时，一声“妈妈”便会满足到流泪的程度！啊！伟大的母爱！我的女儿常常甜蜜地吻她的母亲，而对我，只是用鼻子一嗅而已--我想除了我的脸上长着胡子外，她也显然觉得爸爸没有妈妈好。
女儿是对的。
我一点也不嫉妒。
在孩子们的身上，寄托着泰戈尔的期待和理想。
泰戈尔把心付给了孩子。
他希望孩子们不被皇帝的权力所雇佣。他希望孩子们敢于小看金钱。
他希望孩子们成为一个“自由的人”--这不正是泰戈尔为之奋斗毕生的理想吗？
母亲们，诗人们，把泰戈尔的话告诉我们的正在吃着巧克力的孩子吧！二十六我要感谢我的朋友，在我刚刚有了一个小女儿的时候，送给我这本《新月集》。
看见月亮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女儿的可爱的小脸。
我终于下决心写一点关于女儿的诗。我写道：我的女儿，睡在小小的摇篮里，就像一首短短的抒情诗。
我写她：哭得多，笑得少，这是孩子的真诚与自豪。她不像有的大人，总是堆着满脸假笑！我希望她是一根我故乡的芦苇，春天里一身碧绿，到了冬天却能变作暖人的火、肥田的灰……
我愿我们的诗和我们的孩子，都像新月一样，美丽、明朗、深远！
1981年9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