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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荠菜,火车开走,羊粪

荠菜分裂了-片羽毛,分裂得那样深,像是用刀子刻出。荠菜叶让我想起我曾见过的版画。

谁没见过荠菜呢?即使没见过大地上的荠菜,也会在厨房里见到。作为一年生或多年生的草本植物,它既可以是“一”,也可以是“多”,数量并不能影响到它个性的质量。

像在铜矿石的硬面上词不达意地凿出了白色,荠菜的花,星星,点点,开出这些花,开出这些花与说出这些话一样,它并没有在回避着什么,要回避的不是痛苦也不是或许的快乐。因为痛苦,痛苦是词不达意的;或许也因为快乐,快乐也是词不达意的。痛苦和快乐,当被词描述、被相写生,它就像采来了芜菁、萝卜,却丢掉了它们的大根。也就是说没有一个有关痛苦或快乐的词能够到达痛苦或快乐之意,痛苦,快乐,屋顶下的露天,沸腾的凉水,虚线的、“大地上的空中楼阁”和纸本的椿树--一个小媳妇看了看椿树,一扭头走了,不是她不想爬上去,因为她不会用腿--当她学会用腿的时候,椿树已成纸本:一个要用手写出或用嘴说出的词了。

痛苦一经言说,就是欲望。快乐也是如此。回避了的只是口若悬河,在一个看起来像是灵魂的旱季。

而灵魂有时就近在眼前,它毫不经意……藤蔓上的豌豆荚,字正腔圆的豌豆,在碧绿的刀鞘里蠢蠢欲动,我能想象得到,想象就是看见,我能看见一颗又一颗生青的珍珠,它的蠢蠢欲动是灵魂的呼吸,碧绿的刀鞘,灵魂一会儿斟词酌句,一会儿……在另一个地方,又如此粗心大意,像一棵粗枝大叶的树,一棵远山顶上“撑高了蓝天”的初夏的消息树……而存在与表现,在一朵荠菜花身上,就既是“一”,又是“多”,是看上去总比“一”要小得多的“多”--荠菜花的开放这存在与表现的起点,就是非“一”非“多”。开放的荠菜花,是对荠菜花的放弃,起点意味着放弃。最终它只放弃而不回避,它从没有在回避着什么,因为回避不是勇气不够,恰恰是勇气对它而言已不是一种选择。

一片羽毛分裂了飞鸟,荠菜分裂了-片羽毛。荠菜的叶子,是羽状分裂的,分裂得那样深,像是用刀子刻出。荠菜叶让我想起我曾见过的版画……灵魂在一块木板上,它并不是被创造的,它早就在那里……身上敲着钉子的梦游者……眼、手、腿、鼻错位但秩序井然的鬼怪……睡在深处的白昼之静……深绿色的魔法与咒语--一株植物就是一种深绿色的魔法、一种深绿色的咒语,但魔法与咒语非“一”即“多”非“多”即“一”,而一株植物就既是“一”,又是“多”,非“一”非“多”的痛苦或者快乐。痛苦在我看来,更像是快乐的部分。

青花碗:黄金的笋片,绿玉的荠菜;

青花碗:白雪的豆腐,绿玉的荠菜--

这是一个干净的世界。

荠菜可与笋同炒,若作荠菜豆腐羹,也极鲜美。色就是香,就是味,味中之味,身体里的身体,内中之内,词里的词,地球一味,人类一味,文化一味,知识一味,散文一味,囗囗一味,囗囗一味,囗囗一味。许多菜蔬都要轧荤道,否则出不了鲜。荠菜无所谓。荠菜的个性强,肉丝炒它,它的菜味也不会被霸气的肉味夺走。一股清寒的苦味,越嚼越香--尤其是荠菜头,《菜根谭》里的“咬得菜根”(菜根就是菜头),如咬的是荠菜头,那只管谭好了,菜蔬里的荠菜头,水产里的鲢鱼头,果品里的甘蔗头(“渐入佳境”这则成语,就是顾恺之啃甘蔗头啃出的),头头是道--道不尽的美味。只是现在的荠菜,已是人工培植了--沙棘丛中的民间歌手,从音乐学院进修回来,蒸汽留在那里,火车开走。

沙棘枝像苍耳--“苍耳上(苍耳的果实上)有许多尖刻的倒刺”--但在宜川的黄河滩头上的沙棘,却没有倒刺,传说是为了不钩住汉武帝的衣裳,让他迅速逃走。那当然是汉武帝最倒霉的时候,因为他那时还不是汉武帝。

宜川在陕西省,铺镇也在陕西省。我在铺镇的时候--九岁上下吧--祖母曾领了我和表妹们去采荠菜。祖母不说“采”,说“挑”--挑荠菜,到荒野中去挑荠菜,到旷地上去挑荠菜,到坟头边去挑荠菜。“挑”,吴方言中指从下往上的手的动作。吴方言我现在想来,是很精致的。桑叶蘑菇,说“采”,扁豆豇豆,说“掰”,马兰头荠菜,说“挑”--在老一代人那里,动词分得很细。“春在溪头荠菜花”,祖母领了我和表妹们,去挑荠菜。祖母挎着竹篮,我和表妹们高唱“羊屎巴巴黑豆豆”--一首童谣,就这么一句--在祖母身边跑前跑后,出了厂区。

铺镇上蔬菜品种很少,我记得常吃的是个头硕大的菠菜。铺镇的菠菜有股羊骚气,祖母说:

“是用羊粪浇的吧。”

“浇”,施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