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读过的小学里,也有一株葡萄,我们发现过一条蛇,就把它打死了。前几年我路过校门而入,葡萄不见了,原先种葡萄的地方,现在是学生食堂。低矮的屋顶上,一根烟囱又小又细,简直不像烟囱,像一截粉笔头。
孔子曰“多识鸟兽草木之名”,这是不是孔子的原话,我已记不清了。反正《论语》也是孔子的学生们的记录稿--把东村的梨树迁移到西村,都会走样。为什么要多识鸟兽草木之名,因为这是药。孔子可谓仁至义尽了。鸟兽是药,这在《本草纲目》里可见,而更多的是草木--一些草木带着药香,慢慢地袭来,不可名状,其乐融融。一些药香罩住我,当我在植物的面前,犹如地图上旅行:我似来到美丽的国家,而美丽的国家仿佛幸福的家庭,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美丽的国家都像是植物园。从这点上看,《论语》和《本草纲目》是一个想法的两种说法。
现代植物分类学像一张地图,伊丽莎白·毕肖普说:“国家的颜色是天赋呢还是可以自选?/……地图的着色比历史学家要来得精细。”而考证与描述并不能给我一个有血有肉的国家。这正是地图的特性。它精细,却没有血肉。再没有比地图更抽象的思想了,如果地图是一种思想。地图当然是一种思想,还能看到它思维的跋山涉水的走向。
我在国家穿街走巷,并不需要地图,像我地图上旅行并不需要国家一样。傍晚的街道,灰黄色的墙壁肃穆如清华大学,因为“草木清华”也,远处的水是放轻的。一位孩子滚着铁环--我知道这只铁环来自井边的木桶,木桶已碎,而桶中的水还是以一个透明的圆柱体的不乏可疑的形迹站立在那里。那里,是木桶的废墟,孩子的乐园。因为孩子在废墟上拣到了铁环--越滚越快,圆形被拉长了,仿佛虚拟的时间,也仿佛中空的花坛,中心已被蛀空的花坛。而霞彩的赤色与粉绿流淌着、变化着,未干的画幅,不定的手稿。手稿上都有一种风声--椿树上的风声,我差不多可以返回了,但我已往前走了几步,就像嫩绿的香椿芽一腌,变黑了。从绿到黑,我看到了时间的虚线是大步流星的。最后是腐烂。而手稿是不会腐烂的,因为不定--手稿是生长的草,绿色的、青色的、紫色的:有关农书、有关本草的手稿。草太多了,手稿就是草稿。
手稿与记忆,都在十字路口,而植物从根上长出,让它的美丽去流浪。隋炀帝耳食琼花之美,就下了扬州。美是一份手稿,历史是一份手稿,现实也是一份手稿,只是对我而言,都字迹难认了。
而与手稿最为相似的,莫过于植物了。每一刻,它们都有变化的可能--不要停下吧,为了美。不停下的历史与现实也是美的,因为有了区别。人站在一棵椿树下是很脆弱的,脆弱的时候,也因为有了区别。美是区别,美是脆弱,所以没有比精致的生活方式消失得更快的事物了。我们用我们的粗糙和他们的精致区别了开来,尽管这也是区别,却一点也不美。区别并不就是美。
梅花开时,他就移榻园中,四周张以纱幔,月光把梅花摇上纱幔,影子是青的。传统的文学艺术,是古代精致生活手中的一捧雪。
说到雪,我想起白居易了。雪是白的比喻。白居易把一生的诗作请人抄了三份,存放在三个地方,像蒲公英成熟了,被风一吹,种籽四处飘散。也像是“分株”,这是植物学术语吧,我拿不准了,反正从白居易一式三份的行为上,举一反三,我看到古代的中国诗人多像是雨前的园艺师。
唐诗是春天的植物。
宋诗是秋季的植物。
这以后的诗,就是朽木上雕花了。
唐宋诗人园艺师,明清诗人雕花匠。现在的诗人,一位偶尔逛逛花店的顾客--前几天我逛花店,发现花随人气,现在的花真是朵朵徐志摩,“浓得化不开”。
晚年的白居易,尽管多病却不能忘情。不能忘情就是深得了现世快乐的三昧。生病,吃药,也是现世的快乐呵。尤其是吃中药。中医的药典,几乎是一部植物志。中药在本质上是绿幽幽的。如我行走于露水草地。这些都是药:蒲公英、半边莲、车前草,在老树下,而草而药躬着身。我想我是谦虚的。
茯苓饼,花脸,曹操,粉红蒲公英。
白色。
蒲公英白色的球体--一座小小的戏园,圆顶戏园,我想起一座戏园--大红舞台,吉祥如意。十几张八仙桌,听戏的人散坐着,花瓣绕住紫檀色的花芯。喝茶,喝采(喝采是一门技术),嗑瓜子,嗑睡,吸纸烟,吃点心--我怀念着这样的氛围,觉得其中有种现世和现世的快乐。这氛围是嘈杂的,现世的快乐本身就不无嘈杂的色彩。
法国诗人米肖自称“蛮子”,因为他认为世界的文明在东方,而欧洲文化则是野蛮的。他到过中国,进到戏园,他说舞台上的演出与人的生存状况很接近,最让他感兴趣的是看戏的时候还有东西吃,这就造成了良善和睦的气氛。
只有在现世的快乐里,粉墨登场的历史同艺术下台后还会跑到我们懵懵懂懂的心里,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白一块的--历史是正净,俗称大花脸;艺术是副净。明明脸上涂抹得天花乱坠不干不净,却要称之为“净”,倒不失幽默感。
历史有时候就是艺术。艺术也往往成为历史。只是历史生气,只能在鼻子里“哼嗯”几声,而艺术一旦不高兴,就“哇呀呀”了。花脸像座植物园,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白一块地一路跟着我,像我跟紧死去的祖父。
“花脸”这个词,总让我想起童年在照片上见到的一种花卉,叫“抓破脸”。记忆中是产于南美的植物。白色的还是紫色的花瓣上有几道像用指甲抓出的血痕。黑血痕。红血痕。在花脸之中,看上去最干净的是曹操的水白脸--水粉打底加上些黑笔道勾成的,这就是所谓的奸臣脸。我们叫它为“白鼻头”,也就是“白鼻子”的意思。小时候有一首童谣,见到人摔跟头就唱:
奸细白鼻头,
曹操摔跟头。
大概是这样唱的。曹操是水白脸,但在印象中白的只是他的鼻子。这无疑是受上面那一首童谣的影响吧。白一块的曹操鼻子,不知为什么我会常常和北京的着名土特产茯苓饼叠加一起。又白又薄的茯苓饼呵,我吃掉了多少曹操的鼻子呢?
在童年,我总是对大人告诉我的所谓的坏人坏事充满了好奇。下地狱的力量远远大于上天堂的愿望。茯苓饼我吃得不多,偶尔有人从北京来,给我捎上一盒。我现在在北京,倒几乎不吃它了。
又白又薄的茯苓饼,好像风(细细的春风)都能把它吹起。但茯苓我到现在都没有见过。想象它的品质是洁白的。隐约地想起它是菌类植物,于是我就查《本草纲目》。竟没有查到。可能是我心急慌忙,也可能是茯苓另有姓名。品质洁白的高人,一般都是隐姓埋名的。我只查到了“土茯苓”,不知与茯苓是不是两码事。土茯苓有一个别名很好听,叫“冷饭团”。看来是可充饥的。多识了鸟兽草木,生病之际就可以自己给自己找药;遇到饥荒凶年,也就不至于饿死。饿得眼冒金星,就挖个“冷饭团”充充饥吧。尽管现在的柏油路上,一镐下去,挖到的只是下水道。
从蒲公英到曹操到茯苓饼,我的意识也流得太快了。简直不是在流,像在跳。但转而一想,也不奇怪。是白作了它们的线索--蒲公英是白的,曹操的脸是白的,茯苓饼是白的,“白”,是这个片段的“形而上”。
1986年的初秋,我从北京开“青春诗会”回家,给母亲带了点茯苓饼,她不舍得吃,坏了。我知道她其实是不爱吃,嫌甜。她看到坏了,觉得有点对不起儿子的孝心,就说是不舍得吃。我知道。江南阴湿,茯苓饼洁白的质地上散坐着豆绿色的圈圈点点的霉斑。我觉得很好看,恍如“洒金笺”之梦。我就拿出支羊毫,在上面写字,我写了一行字:
“谁没有一只白鼻子呢?自己的白鼻子。”
这是个文字游戏。“鼻”的古字,就是“自”。即使这个“自”字已被楷体化了,你多看它几眼,还是像我们的鼻子。
曹操一捋髯口,白鼻子晃动,趁他白鼻子晃动之际,我多看了几眼八仙桌上一只瓷碟里的一块点心。那年,我三岁。散文写到这里,我像是越活越小了--“五岁的时候,我常常会被父母从祖母那里带到他们家过星期天”,我记得在前面我这样写过。瓷碟描着金边(描金碗碟从现代家庭中淘汰了出去,因为不能在微波炉里使用),在杏眼般睁大的碟底,一块红色的点心是仅剩的点心。一块粉红的点心。一块洋红的点心。一块橘红的点心。一块猩红的点心。一块朱红的点心。一块淡红的点心。一块大红的点心。一块紫红的点心。一块石榴红的点心。一块宝书红的点心。一块中国红的点心。一块胭脂红的点心。一块口红的点心。一块粉红的点心。一块粉红的点心。我想起来了,是一块粉红的点心。我站在大人身后,见到他面前的描金瓷碟里有一块粉红的点心。像一朵梅花。这是现在的比喻。三生梅花草,一位辛酸人。我站在他身后,耐心地等着他回转身来,好发现我。我想他会笑眯眯地说:
“小弟弟,拿着吃吧。”
我还不时地弄出些声响,但他一直没有回转身来,笑眯眯地说,说什么呢?他被曹操的白鼻子牵连,像自己的污点。
像一朵梅花般的一块粉红的点心,使我馋了好多年。我曾经多次拉着祖母姑母的手,走过一家又一家点心店,但从没有找到像这一块如此精致与美丽的点心--在大红舞台上曹操的白鼻子下晃动的粉红和梅花。
好多年了,我似乎是走在去点心店的路上。更像是走在去植物园的路上。
植物园,我只去过一次:南京,1987。在1987年,我记得我常去电影院。这是另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