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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访制琴者

许从南京来,要买古琴。晚饭后,我就与他去制琴者那里。大街上人照例很多,我和许时而并肩骑着自行车,时而一前一后地骑着。许买琴心切,总骑到我前面,我说,不要丢了。许说他来过苏州。苏州是个很小的地方,点一支烟绕城一周,烟刚抽完。所以有一阵子公厕稀少,因为城东的人跑到城西,也不觉憋得慌。但弄堂缠绵,缠绵在弄堂里的话,却很难拔得出来。

在苏州街头,绝少问路者,而一拐入弄堂,常常会被人喊住:“怎么走?”我曾建议某位领导,苏州的古城区略加改造,就是个迷宫,一出火车站就要收门票,保证有旅游者。在迷宫的基础上,使园林景点成为休憩场所。取消汽车摩托,增置马车轿子。而此刻,许正骑着自行车,在我前面。没有马车,那灰色的马车那灰色的驭手。没有轿子,那大红的轿子那大红的轿夫。许要打的,我说不行,那条弄堂太窄了,开不进去,骑自行车都要半个小时,走,我是走不动的。许在大桥上停住,等我上去。这座桥很陡,像握球的手。拖轮突突地开来,要拖这么多驳船,当然要冒许多烟。烟抖进不蓝的天,仿佛蝉翼从杨柳的枝头掠过。大桥很徒,当然要出点汗。被风一吹,背有点凉嗖嗖的。风总大在桥上。拖轮拖着装黄沙装木材装水泥的驳船,驳船上有人抬着饭碗走动,饭是白的菜是绿的,看人吃饭心里香。制琴者家在那儿。

在桥上,看得见那条弄堂,又长又窄的弄堂,在桥上往下看去,仿佛一个丢了标点的早期白话文中的欧化长句--亲爱的当露水霭霭的花园中那些仿佛婴儿一样娇嫩宛如美利坚一样开放的玫瑰已经风烛残年似的褪尽天生丽质几欲凋零的时候难道我说亲爱的难道我们的心还能保持平静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的一切吗?弄堂里没有玫瑰,想来弄堂里没有玫瑰,只有一些十姐妹花。冲下大桥,往左一转,就拐进弄堂。制琴者住在这条弄堂里。路灯亮了,一盏又一盏路灯隔着千山万水般昏暗地亮着,像清朝末年留学西洋的工科学生,扶着斯的克,面色灰苍地站着。隔世之感的路灯,光亮还照得清石子路上的纸片、碎碗和水迹。烟纸店在上塞板了,上了大半,货架上都是肥皂,一种没有包装纸的肥皂,柜台上堆着几只玻璃罐:糖果与蜜饯。上塞板的是个胖女人,给她递塞板的也是个胖女人。其实这两个女人都不胖,弄堂太瘦了,对面来辆自行车,彼此都放慢车速。他是个小心翼翼的人,估计有会计职称,停了车,一手握刹,一手扶座,身微侧着,让我们先过去。过去了,我想,他头上扣着顶帽子吧。许说,没扣。电线杆下站着一个人,鼻尖基本贴近杆子:杆子上糊了张纸片。不出遗失启事、寻人启事、换房启事和老军医这方圆十里,“啥末事?”我问,那人答道:“丢了一块旧表,他愿意用新表换。”许听不懂,我把苏白译成南腔,许说,这中间肯定有私情。事情?不,是私情,私小说的私。我说,也不一定,或许和死亡有关。许不吭声了,我与许都有些沉重。骑着,骑着,我笑出声。我想起许多年前周对我说张写了篇小说:村里的队长与他妈妈调情,就是摘下腕上的手表,放在他妈妈耳边,让她傻笑着去听。这个细节很奇妙,只是张后来的小说里奇妙的细节越来越少。许不认识张。我和许认识却是周介绍的。

一扇门打开了,往外泼了盆水,又迅速关上。骑过这扇门的时候,看到门缝里渗漏的光,像芦花条帚扫地后在地上留下的芦花。窗在门边,雕花的小木窗,雕的是云纹如意。朝里一望,看见饮食男女。饮食男女已饮食完毕:男的洗脸,挽着袖管;女的洗腕,袖管挽着。女的袖管挽得很高,因为胳膊细吧,挽低了滑下。挽高呢,大概又觉得有些冷,她对男嚷嚷:“放低一点。”一只白瓷碗上描着朵红花,一只白瓷碗上写着行青字。有关其它的碗以及男的如何给女的挽袖,因为骑过了,我就不知道。一个男孩突然冲出,后面跟着一串尖骂:“丢下饭碗,就往外跑,去捉鬼呀?!”男孩在我们自行车前跑着,不一会儿,就被我们追上,我看看男孩,男孩不看我,他回头看,路灯叉手叉脚地在他头上。许说:你听说过这位制琴者吗?我说:从不知道。许说,这个人很有趣。许也是听介绍人说的。许的介绍人姓成,我倒见过一面。成点上蜡烛,平沙落雁后,江上数峰青。我们在成的家里,写实的话应是窗间数枝黑。私下里我对许说,成的琴有点躁。许说,这叫用情。我不知情,只得慎言。也应该慎言。许说,制琴者的家在楼上,作坊是租了楼下的房子,他从不让人进。琴声自然公开,作坊理应神秘。朋友来了;吃饭了;晚了,就由他老婆喊。这也麻烦。制琴者就想了个办法,拖了根电线,灯泡装在作坊里,而插座却在楼上的居室。朋友来了;吃饭了;晚了,他老婆只要一拔插座,灯灭了,他就上楼。这作坊越发地神秘了,像个秘密组织。我不怀好意地想:有一天,制琴者正埋首作坊,灯突然灭了,是跳丝的原因,他条件反射地往楼上赶。敲门,无应。他老婆恰巧不在,去买菜啦;去倒垃圾啦,而制琴者是从不带钥匙的。他继续敲门,内心里充满狐疑,和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我们敲了敲门,门就开了,肯定是他老婆。听许说明来意,让我们坐下,她就走到窗边,拔了插头。那插座装在窗框上。窗外正是一盏路灯,把几片梧桐叶照得深绿,深绿得像绢本上的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