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梦三则
一扇雕花木窗,窗框是乌黑的。一说乌黑,就有了光泽。窗框光泽着,又很沉得住气。底是旧报纸的黄,能不能说成“旧报黄”?糊了窗纸。其实是一窗格子木窗,并没雕花。每个格子里都有人,除了中间的一个大方格子。长方。格子里的人活动着,格子人的活动也不类同:他俯身在唱机上,一手叉腰,一手捏着张唱片,唱片是椭圆的,像是蛋影,唱机有只大喇叭,打了无数的喉结;他唱着戏文,只是咿咿呀呀,听不清,脸是笑着的;他在打枣,拿着根竹竿,一下,一下,一下,够不着,就踮起了脚,还是够不着,旁边--好像是上边,上边格子里的人说:“你把竹竿拿高点,不就够着了吗?”他答:“我一拿高,你就抢走了。”格子里并没有枣树,但一看就觉得是在打枣;他不停地作揖,如“福禄寿”中的一位,衣服鼓鼓的,填多了棉花;他……我记不住了。这是一扇朝外墙上的窗子,我从中间格子里探过头去,脑袋卡在格子中,往内张望:不见房间,什么也没有。空荡荡地,我缩回头,看看这扇窗,就这么一扇窗,也不嵌在墙上。我就四下打量,自己也不在房间里,空荡荡地,也不是在路上。格子里的人,都像巴掌大小,既不是皮影,也不是雕花,我觉得可以和他们对话。除了糊窗纸为“旧报黄”,其余都乌黑,有光泽。醒来后觉得奇怪,像是在看老照片。老照片我久不看矣,早没了兴趣。
忽然想到,这梦与张仃先生有关。他向我叙述了张光宇、叶浅予、陆志庠等人和他本人的漫画活动。漫画分“时事”和“世态”(这“世态”是我杜撰的,没听到张仃先生说起,不知妥贴否?)两种,我梦到的是“世态”部分。可以这样说,他们的漫画,记录了一个时代的愤怒和温情。
陆志庠是苏州人。我生在苏州,不知有此先贤,惭愧。他又聋又哑,却是漫画的奇才。张仃先生翘翘大拇指,说道:“画得好,奇才!”
与一帮古人喝茶。他们说的话,我听不懂;我说的话,他们听不懂。写到纸上,古人今人--大家都懂了。
他们对我的简体字感兴趣,尤其是何绍基。其中有何绍基,拉我衣角,递上一小纸卷。展读之下,大意是“这些异体字出自何块墓志能否让我一饱眼福或拓一片赐我”云云。
醒来,查“何绍基”的资料:清代人,道光十六年进士,工经术词章,尤精说文考订之学,旁及金石碑版文字。
梦见儿时生活的地方:
北局,小公园。
我沿着“开明大戏院”走路,从对面的“美食家”饭店涌出一批恶棍,拦住了我。中有几个,面孔很熟悉,是××、×××、×××。他们问我有没有钱,我说没有。“那就一起喝酒吧。”××说。“不喝了。”我答道。
大概是下班时候,小公园和北局都是人,黄黄的面孔,在黄黄的光线里,都显得有些黑。这个梦似乎带色:穿青布衣服的居多。黄黄的光线铺陈过来,到我面前,就十分刺眼。还有青布衣服。
我就去爬“开明大戏院。”
觉得拥挤,或者是没劲。“开明大戏院”的外形,像是三级台阶(其实不是如此,是一座基本方正的建筑)。高高大大,更像是金字塔。我爬上了第二级,手一搭,要爬第三级的时候,第三级上,我看到嵌着碎玻璃片。我的手已搭上去了,劲用得大,插到了碎玻璃片里,血染红了掌心,也不疼,我正想翻上身去--电话铃响了,是一个认识不久的人打来的。我有点恼火,心想正准备往上爬呢。他听出我的口气,没说几句话就挂了。
这个梦,成为我好几天里的悬念,和猜想:没他的电话,我已爬上去了吗?
我把这梦看作是:有关艺术、创造和手稿。
北局无局,小公园也没有公园,都是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