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会听到老人说南纸店。新年了,要贴春联,老人就会说去南纸店买点红纸。买来的红纸上有一层油脂,不吸墨,在写春联前要先用干布擦擦。
新年是一年之中最为大红的日期,古人以红为喜,这时候的红,是很好看的。衬着白雪,春联是城市里的梅花。
我知道南纸店是买纸的,但知道“南纸”这两个字的写法,还是以后的事。我读周作人的散文,读到了“南纸店”。“南纸店”三个字在他的散文里,一下有了神韵,有了性灵。我的童年好像也跟着一个手持银烛台的人的背影,上楼了。
有时候就几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字,毫不经意地提高或者凿开了人的一段生活。极端的例子当然是普鲁斯特的小点心――其实也就是几个字,帮助他追忆了一辈子。与其说普鲁斯特追忆年华,不如说普鲁斯特追忆文字。
我从没见到过南纸店的招牌,就是纸店的招牌也没见过。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走在街头偶尔能看到的一些旧物,是店铺的墙面上隐隐约约的“公私合营”的字样。南纸店好像都改名了,改成文具店或者文具纸张店。
小学毕业前夕,我正在学习中国画,就常常去文具店买宣纸。从这个店转到那个店,为了比较价格。同学中也有学习中国画的、学习书法的,碰在一起就交流哪家文具店的宣纸卖得便宜。我找到过一种宣纸,纸性很敏感,只要九分钱一张,被我们买多了,店家就逐渐地涨价,涨到两毛钱一张。后来索性买不到了。
我们在文具店里买得最多的还是毛边纸。
苏州这个地方,许多人家在小孩子识字之前,就让他们练大字,一开始在废报纸上练,练了一阶段,大人觉得有点样子了,就去买毛边纸让他们练。
练字用的帖一般是颜真卿和柳公权。男孩子练颜字;女孩子练柳字。
也有在砖上练字的。
苏州有个小镇,名陆墓,产的砖过去是贡品。据说故宫里的砖十有八九就是这个小镇烧的。有一种砖叫清水方砖,质地细腻,光可鉴人。穷人家的小女孩没有镜子,就找这样的一块砖,泼上点水,菱花就开了: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问邻居家讨几朵碧桃插在头上。衣服尽管不是新的,还打了补丁,但干干净净。补丁上的针脚一丝不苟,像个规矩人,让见到的人有种莫名的感动。
能练字的砖,就是清水方砖。这种砖过去很容易找到,如今雪泥鸿爪了。
苏州城里的老房子都拆得差不多了,拆完了才发现,老房子并没有像想象的那样多。有些人后来才明白,或许还没有明白,因为苏州城在历史上是每平均两百年被毁一次――战火最先烧掉的就是建筑。现在苏州最老的房子是南宋时造的,仅有一座。前几年苏州开阔干将路,老房子被拆是四九年以来最多的一次,据说拆迁前一些部门也有点拿不准,就询问苏州的知名人士,有几个诗人小说家讲干将路上的老房子最老的也老不过明朝,拆了不稀罕。苏州城里的老房子拆得差不多了,苏州镇上的老房子又开始拆了。我一位朋友去东山玩,见到人家正拆着老房子,就要了一块清水方砖送我。
南纸店,清水方砖,旧时味道,旧时的味道,快淡忘了。
烟纸店,我一直以为是胭脂店。也有胭脂卖,装在一只小圆扁盒里,买得人很少,大多数女人买雪花膏,搽白的脸,像剥了壳的煮鸡蛋,刺鼻的香气在小巷里--水开了。
雪花膏装在大玻璃罐中,放在柜台上。
烟纸店里并没有纸卖。这样说不确切,它也卖纸,卖的只是一种纸――草纸。后来又增加了学生练习本。纸装订在一起,就不叫纸了,叫本,或者叫簿,或者叫册。
草纸就是手纸。用稻草做的,大大咧咧的样子。还能看到稻草的茎秆、稻壳。
卖洗衣皂,它是两块一条,只想买一块,营业员就用刀一切为二,于是就有争执,切大了切小了。洗衣皂一条一条叠放一起,像座暗黄色的城堡,城堡里的骑士,蟑螂神出鬼没。
我读小学的时候,从家到学校的路上,会经过一家烟纸店。一分钱可以买两块桃爿,我们都在一位女青年手上买,我们喊声阿姨,说挑大的挑大的,她就给我们两块大的。这家烟纸店有两位营业员,一位女青年,一位老头。老头很凶,是我们童年觉得最坏的坏人。我们走过烟纸店,见老头不在,好像美好生活开始了。
一天突然停电,祖母要去买蜡烛,我自告奋勇地去了。黑压压的小巷,走到一半,很可能还没有一半,我就害怕了。正想着唱歌壮胆,路灯亮了。木头的电线杆上,灯泡大得,有小公园那么大。
烟纸店也在口头上消声了,但还没有匿迹,现在都像北方人一样,说成小卖部。
“阿囝,搭娘到小卖部去拷瓶酱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