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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花雕残雪

到了苏州,不听一听苏州评弹,就像到了饭店不美食一番。饭店随处可见,苏州评弹目前出了苏州,要听到并不容易。侥幸听到高手的说噱弹唱,用老话讲就是三月不知肉味。尽管现在肉不值钱。

大红色的水牌上白字联翩。这白字不是错别字的意思,是白色的字。据说是用石灰水写的。水牌搁在书台上,写着书目和说书先生的名字。水牌上的字,使用完后,可以用水擦去。所以叫水牌。红底上的白字,茶花瓣浮雕着残雪。春色满了。说书先生坐在书台上,有单档的――以评话居多;有双档的――两名男演员称男双档,两名女演员称女双档,现在常见的男女档从形色的丰富、音色的参次方面来看,似乎更赏心悦目。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就是从苏州评弹里的男女档上来的。看他们干活的听书先生,有时倒累,如果不巧遇到色艺俱衰,又肉麻当有趣,更洒狗血的。以前听书的都是男客,女子入不得书场,演员也没有坤伶。这与京剧的情况差不多。

男的说书先生捻住弦子,从容得像捋着自己的胡须;女的说书先生抱住琵琶,矜持得如量着自己的腰身。弹弦子的坐在半桌的右侧,术语叫上手,掌握着书情的推进、说表的节奏;坐在左侧弹琵琶的是下手。男女双档。有夫妻档的,也有兄妹档的。还有师傅带着他的女徒弟。

师傅一身蓝衫,码头跑多了,蓝衫的下摆就开着几朵深秋芦花,流淌着泥沙俱下的江湖水。而女徒弟穿着水绿色的旗袍,就像在水面摆动的水草。

两个人弹唱着《三笑》,或者《珍珠塔》。

我有一次梦见这两个人,至于他们弹唱着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醒来,还看见这两个人背后的屏风。屏风上画着韩熙载夜宴图,新编的韩熙载夜宴图:他坐在玉兰花下,树梢头飘摇着紫紫的星火,照亮衣物上明亮又不无奢靡的青绿山水。山水与衣物,哪个破得更快?流传有绪的韩熙载夜宴图上,并没有这个画面。

这是弹词之夜,我至少梦见过三次。

苏州评弹是评话与弹词的合称,两者又俗称为说书。评话是大书,弹词是小书。我少年时光喜欢听评话,现在人到中年,倒听起了弹词。评话有英雄气,常常是慷慨激昂的,骑在一匹看不见的马上,秋高气爽,鬃毛猎猎;弹词是美人的味道,游廊曲径,灯光冻,海棠滴石斑斑粉彩釉里红。评话是战场,弹词是情场,但战场上有春梦,情场上有斗志。所以评弹是阴差阳错刚柔相济--典型的苏州人就是这样的。我现在回想苏州人,对他们的记忆,就是“阴差阳错”这四个字。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评话是历史社会的个人注解,有点大材小用;弹词是人情世故的公共关系,好像小鱼吃大鱼。其中之美,高手表现得淋漓尽致。

游刃有余,评话话到云深处;得意忘形,弹词弹出数峰青。

这是高境界。只有游刃有余了,才能得意忘形,如果得意忘形觉得不好听,就说得意罔象吧。庄子需要很费力地梦见了蝴蝶,方才得道;苏州人随便听听书,就得道了。所以外地人都说苏州人聪明,其实是苏州的评弹艺人聪明,寓开悟于娱乐之中,学道像闹着玩似的。走在街头看苏州人,个个大彻大悟;只是跑到巷尾望望,又好像只有小商小贩。吴文化在我看来,既是大彻大悟的文化,又是小商小贩的文化。

大彻大悟使它有人情,进而怯弱;小商小贩则让它充满了世故,甚至刁蛮。

说书先生的龙桌就很人情世故。苏州评弹里把演员演出时放置乐器、醒堂木等道具的桌子叫作“龙桌”。不知为什么。把椅子上的垫子叫作“君垫”,据说倒有个传说:清代的说书先生王周士给乾隆皇帝说书,皇帝面前坐不得,他跪奏言道,说书虽贱,但只可坐讲,不能立说。乾隆皇帝听书心切,就赐了个蒲团。从此就把坐垫叫作了君垫。清朝的皇帝是很相信宣传的,入关之后就派出八旗子弟去各地说书,宣传他们的政策,这就是戏曲里“子弟书”的由来。龙桌只有方桌的一半,说大书时横着放,说小书时竖着放。说大书时横着放,很小巧,缩短了与观众的距离,大有人情味,让人感到亲切,可以说不乏世故;说小书时竖着放,又便于双档之间的交流。

王周士是弹词演员,精弦子,擅放噱,以弹唱《白蛇传》《游龙传》闻名。他创建了评弹艺人的行会“光裕公所”,还总结说书经验,写下了《书品》《书忌》,各十四则。《书品》《书忌》我都看了,不玄虚,大实话。经验之谈都是大实话。

半桌两侧瞒着绸缎或者丝绒的桌围。我好像看到过刺绣的绸缎桌围,刺着玉兰花。所以梦见玉兰屏风了。桌围一般是大红丝绒的――大红丝绒的桌围具有经典性:简洁而华丽。绸缎桌围略显轻薄,刺了绣,又有点小器。

苏州评弹是一种省俭的艺术--醉心于酒的人是壶中乾坤大,乾坤全在一把酒壶之中;听书的时候会觉得嘴中乾坤大,乾坤全在说书人的嘴里。这种省俭实在奢侈得很。苏州评弹首先在于表演形式的省俭上。因为它的意态太丰富了。像看倪云林的画,寥寥无几有时却觉得难以置信的重笔复墨。蒋调的代表作弹词开篇《林冲夜奔》,与昆曲的《夜奔》,异曲同工。在给观众提供的空间上,由于评弹艺术的制约,反而产生意到笔不到的写意效果。杨振雄的长篇弹词《武松》与盖教天的《武松》,一个是语言的,一个是形体的。一个是虚,一个是实。苏州评弹是虚的艺术,在本质上是文学的、音乐的。具体地说,评话更接近文学,弹词更接近音乐。

我第一次去书场听书,大概是七八岁。那时,能听到的只有现代书。大都是从样板戏里移植过来的。老听众借以过瘾的,无非是评话中的噱头,弹词中的老调。聊胜于无。我以为如此。后来遇到一个老听众,他说,那时借以过瘾的是总算又有了书场这个氛围。因为有一阶段连书场都没有了。而对于我来讲,外行看热闹,热闹得很――记得那天听完书回家,已晚上九点半钟,我还兴奋不已。晚上九点半钟,对三十年前的苏州这个小城而言,就是夜深人静露华凝素了。我与祖母住在调丰巷,书场在小公园,五六分钟的走路。

后来书就听多了。

我父亲与评弹界交往颇多,评话响档金声伯、张国良等人是常客。金声伯聪明人,小时候在钱庄里当学徒,后来拜杨莲青为师,两个月后就能登台演出。在评弹界有“巧嘴”之称。尤其擅长“小卖”――噱头的一种,演员在说书过程中所作的一两句风趣诙谐的插话,插得得体,有“竹外一枝斜更好”之妙。有一次他看到我在画画,就问我,你知道雨是怎么画的吗?他问话的时候神密莫测,我心惶惶。他说他看亚明画雨,先在宣纸上用矾水一洒,再用淡墨一染,雨就下大了。说完,他又补了一句,你不知道吧。我内心里有些不服气,因为我的绘画启蒙老师早给我看过赵之谦的一幅画,是用矾水画的太湖石――太湖石上的一个小洞,就是矾水画的。我后来服气了,知道凡做事要举一反三。张国良是说《三国》的名家,评话《三国》在苏州评弹里被称为大王,弹词《三笑》被称为小王。张国良被称为“活鲁肃”,我看京剧《群英会》的音像资料,谭富英演的鲁肃,也极有味道,但张国良的,更为传神――因为细腻。这不仅仅是两种不同的艺术表演形式。我听裘盛戎的包公,想起评弹界的“老包公”顾宏伯,就觉顾宏伯稍少一点情致。艺术是殊途同归的。

京剧也好,评弹也好,在我看来,只要声情并茂便好。声是一个演员的修养,情是一个演员的素质。声外情内,由内到外,就不会过或不及。最讨厌的是过犹不及。

苏州评弹艺术早到达高峰,创新的可能已不是可能,除非由此“缘起”而“变文”,但没两三百年的工夫是变不成的。梨园行称外行叫“棒槌”,评弹界叫“叫鸟”。我这个叫鸟也该闭上鸟嘴了。王维曰:“月出惊山鸟,时鸣春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