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前,我不喜欢“江南”这个说法;很多年以后,我还是不喜欢。没什么道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我一直很喜欢“南方”这个词。但深圳发展起来后,“南方”这个词又用滥了。
所以我现在既不喜欢“江南”,又不喜欢“南方”。我首先在词语上失去了家园。只是我一点也不焦虑,我还很得意,我以为自己是一个不把家园放在眼里的家伙。
不是觉得意志坚强,是无所谓。孤儿不是照样长大,有的不是还活得很好!孤寡老人不是照样等死,一死了之,死还不都一样。这样看来,家园的确与死活无关,家园恰恰是不死不活的东西。
但把“江南”和“南方”这两个词放在一起,倒又很有味道了,或许可称之为“江南的南方”。
我的故乡在苏州,大家一听,都会说好地方。但我实在没觉得它有什么好。拆迁得乱七八糟,乌烟瘴气,与任何一个城市几无区别。
苏州这个地方,不适合居住,物价高,工资水平又低,我每到一个城市都要上馆子瞅瞅,苏州的饭店在同等水平上是最贵的。凭什么呵,就凭“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一句空话?但苏州要与杭州比,那又差得远了。杭州是真得天独厚,一个西湖使整个城市滋润了起来。是滋润,不是阴湿。杭州唯一灰不溜秋的东西,是杭州话,所谓杭州官话。什么东西和官拼凑在一起,就事情不妙,比如官报私仇;比如官场;比如官倒;比如官官相护;比如官僚资本;比如官僚资本主义;比如官僚资产阶级;比如官迷;比如官气;比如官腔,比如官商。只有一样东西和官挂钩是好的,那就是瓷器里的官窑。
杭州官话,这是一种杂交的话,宋朝南渡之后抽穗灌浆的。水稻杂交了品质好,文化一杂交,就说不像画不像了。但我们的文化也就是这么一回事,麒麟不就是杂交出来的吗?哪有什么麒麟!龙就不是杂交出来的吗?哪有什么龙!说杂交并不贴切,这是一个科学用语。只能说拼凑。麒麟和龙就是多种动物拼凑出的。而杭州官话也是如此。坐在西湖畔正欣赏着湖光山色,突然听见杭州官话,马上就像坐在了公共澡堂的滑腻腻的马赛克上。
杭州适合居住,杭州官话是说给杭州人听的,你外地人起什么哄。苏州适合外地人来玩,从这个园林转到那个园林,尽管在他们眼里都差不多,但已能让他们羡慕:从前的苏州有钱人要比从前的平遥有钱人会生活得多了。
苏州真正的美丽,并不在园林,在河,在桥,在小巷,在临河的木结构酒楼,在早晨的茅草屋顶的茶馆……一言以蔽之,在日常生活。但现在都没有了。美丽没有了。河是臭水沟,桥是水泥桥,小巷成了柏油马路……
为了重建“江南的南方”,也就是所谓的“人间天堂”,看来惟一的办法也只能把杭州人迁出杭州,让苏州人都搬到西湖畔去住。因为苏州话还算好听,尤其是评弹演员口中的。
在杭州西湖畔听苏州人讲话,这才有点像江南了,像江南的南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