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瓜田,西瓜田,南瓜靠墙种着,藤爬到屋顶上去结瓜。北瓜在地头我没见过,它又称看瓜,是让人用来清供赏玩的。江南气候潮润,北瓜放不多长时间,就从底部烂起了。一位收藏钟表的老先生就教我,在北瓜底部平铺一层白沙,它就不容易烂。
为什么要铺白沙呢?雅气。
冬瓜在地头,淡绿的底子上凝着白霜,平凡的事物显示出神奇的一面,着实使人惊奇。这惊奇里又是有点尴尬的。
风吹过冬瓜田,像一个拉长了脸的家伙无人问津地走上木头小桥。
那时,冬瓜不是太值钱,地头也就没人看守。
小学时去郊区学农,就是我们给农民们送上绿肥,他们选出个老农民给我们忆苦思甜。一口土话,我们都听不懂。参观的时候生产队长说那个穿黑衣服的老太是地主婆,种了几分地的冬瓜,作为一年的收入。回到学校,师生们汇报学农心得,基本上达成一致,就是农民阶级兄弟的思想觉悟还有待于提高,地主婆旧社会这么剥削我们,还用柴刀把雷锋叔叔的胳膊--我现在已记不起是右胳膊还是左胳膊了--砍伤,罪大恶极,罄竹难书,最后大家都举手表决,应该把这个地主婆饿死。
残忍与年龄无关,事后,许多年后,我才知道。
西瓜田是墨绿墨绿色的。瓜农在西瓜结得拳头大时--这倒真正是名副其实的拳头产品--就在地头搭起了瓜棚。稻秆黄的瓜棚,外人觉得好看,瓜农却苦死了。蚊叮虫咬,他们用艾草熏着,浓烟能把西瓜也呛得咳嗽。
西瓜咳咳,撕裂出一大口子,吐红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这个时候走过西瓜田,会听到西瓜撕扇裂帛的声音。一般在这个时候,没有要事是决不从西瓜田走过的,给人当贼防,何必自取其辱呢。
而真做了偷瓜贼的,却很兴奋。我们巷子里的两个插青--愤青的爸爸,憔青的爷爷--偷了两麻袋西瓜,说是那块田要改种黄瓜了,挨门逐户地兜售。那些西瓜比拳头大点,比脑瓜小得多,巷子里的人们,谁一看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就笑笑,心照不宣。不买就是了。两个插青天天只得自己啃西瓜,一个插青家里条件好点,有白糖,就拿了点出来,其实也是从家里偷出来的,拌西瓜吃。
那时候没有稀土技术,瓜种也不好,所以西瓜很少能吃到甜的,苏州农民就想出个绝招,给西瓜注--准备留着自己吃的,就注白糖水;准备卖给城里人的,就注糖精水。所以你在街头听到瓜摊上瓜农这样说:
“我的西瓜保甜不保熟,保熟不保甜。”
你也就不要觉得奇怪。
小时候,我一直以为冬瓜的“冬”,是东南西北的“东”。后来知道是冬天的“冬”,就觉得遗憾,心想西瓜、南瓜、北瓜都有了,如果冬瓜是东瓜,凑足一溜儿,方向感多强。天公偏偏不成人之美,生了周瑜,又偏偏再生了诸葛亮;生了西瓜、南瓜、北瓜,又偏偏不生东瓜。世事大抵如此,所以有戏,好玩。
李下我没去过,我只见过梨树。但我用“李下”作过笔名,我母亲姓李。后来就不用了,因为我把写砸了的文章,都署上“李下”,想想,对不起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