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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洋画

在一起拍拍子,把纸叠成了方块,在地上拍,谁的拍子把另外的拍子拍翻了,咕噜噜翻了个身,或者更猛,翻两番,谁就赢了,就可以把另外的拍子收进裤兜里。

在一起飞洋画,洋画那时很少见了,就是夹在纸烟盒里的促销小画片,我见过有人收藏了大半套《水浒》。

从洋画上,我领略了古代的中国英雄还有现代的外国美人,外国美人们常常拿着羽毛扇,挡在胸前,脖子一片雪白,而嘴唇红得像打翻红墨水。由于印刷粗糙,红墨水流上下巴,差不多有夏天乘风凉时拍死在掌心的蚊子所溅出的一滩血那么大小。

飞洋画,就是把洋画按在斑斑驳驳的墙上,然后一松手,让它自由飞扬,谁的洋画飞得远,就可以把谁的飞得不远的洋画收进裤兜里。那时候都穿包包衫,缝着一只腰圆形的小口袋,太浅,只能放一粒糖果、三粒花生。有一次我在这小口袋里放了一粒糖果,舍不得吃,在隔壁的院子里玩,等想吃的时候发现丢了,连忙寻找,我看到凤仙花坛边,借住在这院子里的乡下裁缝正拣了起来,剥开了糖纸,我有点怕他,就回家了,那是一粒咸味糖,上海出品,那时候谈论上海就像现在谈论纽约巴黎。

在一起射箭,箭是纸做的,以手为弓,往远处射,谁射得远,就能把谁射得不远的纸箭赢来,兴奋地握在手上,或很不放心地放在脚边,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被其他的孩子偷走了。有的孩子为了让箭射得远,就在箭头上包块铁皮,对于这样的箭,我们是拒绝的,因为不公平。包块铁皮的纸箭能呼地射过电线杆。

小时候,我们赌拍子、洋画、箭,都是纸做的。长大之后,我们之中,据说还真出了一两个赌徒,他们赌钱。钱也是纸做的;

在一起看小人书。

在一起吵架,蔡家兄妹两个,妹妹叫蔡琴,大约在读小学三四年级,都说她功课好。我还没上学,他们的母亲很能干,与邻居吵架,他们的父亲从不出面,只有她一马当先,然后是一马平川,邻居都躲开了,她还奋起直追。陪弄在白天,也是黑暗的,像关闭的电影院,在她的嗓门下,就关得更紧了。她却从来没对我凶过,我和蔡琴吵架,她倒骂过蔡琴。蔡琴等她妈一转身,就继续吵。那时的女孩子,觉得骂人骂得最凶的是这一句话,比如我叫座山雕,她就骂:

“座山雕强奸蔡琴!”

我听了不答应,对骂:

“蔡琴强奸座山雕!”

蔡琴听了,说:

“蔡琴不能强奸座山雕!”

我问为什么?她说女人不能强奸男人。我就不懂了。二十几年后,在苏州女人中又流传着一句话--“不要嫖我了”--我也是不懂的。比如我对女同事说:“你这衣服很漂亮。”女同事会回答:“不要嫖我了。”我前年回苏州,还听到有人说。后来这一句话竟也成了苏州男人的口头禅。吴方言的清水池塘里,浮出了几条死鱼。河流污染了。

我的美术教育就是从飞洋画开始的。照着洋画上的古代的中国英雄、现代的外国美人,在纸上描,在墙角涂。我觉得现代的外国美人比古代的中国英雄好画,或者说容易上手。古代的中国英雄穿了太多的衣服,盔甲腰带,十分繁琐,简直看不见他们的身体,而现代的外国美人衣服普遍缺乏--那时候我以为她们饥寒交迫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于是她们的身体就容易把握,用几根曲线尽可以滴水不漏地依样画葫芦下来了。

我照着洋画,在蔡琴家的大门上用白粉笔画了个现代外国美人,她家的门油漆得大红大红的,我把现代外国美人画得大白大白的,即便要下雨,备弄里很暗,我的画也依旧醒目。蔡琴的妈妈认为我画得很好,也就没有擦去。过了几天,不知石库门里的哪个小流氓,把现代外国美人本来就不多的衣服剥一般擦去了,再添补上原本看不见的身体的某些局部地区。这一下蔡琴的妈妈不高兴了,站立在高高的台阶上破口大骂。

我年纪尚小,还没有学会做人,就不知被什么人糟蹋了名声。后来知道名声坏了也有好处,人家不理你,你更可以不理人,乐得独家经营逍遥法外--这个法是世俗生活,世俗生活是一部大法律--人其实最不需要的就是在人堆里混。不近人情,因为近了天理。

我在蔡琴家的大门上画外国美人的时分,蔡琴正去了她乡下爷爷那边。等她回来,她就有了一个绰号,叫“外国美人”。她莫名其妙,但看得出她也很兴奋,恼怒是装门面的。我已经忘记当时有没有想过她不穿衣服的样子。当时若能作如是之想,现在的我就是差不多的圣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