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我读李渔的《闲情偶寄》,情有余而闲不足,即心有情,但身不闲耳。我是凡夫俗子,要身闲了,心才闲得下来。现在已人到中年,生活的节奏自然放慢了,再读《闲情偶寄》,自忖闲是闲得住了,只是情却寡淡。因为《闲情偶寄》一书,以我的阅历来看,道听途说七拼八凑的居半。因为李渔写作此书,也为的是渔利--他一家人口竟有半百之多。尽管如此,但可观之处也不少。可观之处全在于他的胡说八道,所以叫“偶寄”,并不是“定见”,李渔的即兴发挥,常常是最精彩的。
明清之际的李渔,身逢乱世却能自得其乐,全在于他有一个想入非非的本领。大凡想入非非的人,往往是望文生义的,而望文生义又能言之凿凿者,不说奇人,也是怪才了。明代是怪才大出的年头,说大了,是中国文化的渐欲转型;说小了,是当时文人的无奈徘徊。徘徊在新与旧之间,也就是说对成林的旧木不满,而对新的萌芽又懵懂。本来是一场风花雪月的事,到头却刀光剑影--比如文学上的复古运动,旗号是复古,根本还想创新,最后迹近陈词滥调,除了个人的才力之外,还不得不考虑到当时的风气。明代人好标榜,复古是一种标榜。就像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标榜无一句无一意不新一样,其实人云亦云的也不在少数。写文章最需出新也是最可出新的就是比喻。李渔在《词曲部·审虚实》中有个比喻:“亦犹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一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这几乎是照搬《论语》中子贡的话《子张篇第十九》。因为李渔刚在前面说“阅是编者,请由始迄终,验其是新是旧。如觅得一语为他书所现载,人口所既言者,则作者非他,即武库之穿窬,词场之大盗也”,我就突然看到这话,就特剌眼,也就特见李渔的性情。
《闲情偶寄》中的《词曲部》一章,最可看出李渔在新与旧之间的徘徊:
古人呼剧本为“传奇”者,因其事甚奇特,未经人见而传之,是以得名,可见非奇不传。“新”即“奇”之别名也。
这段话,可看作李渔的文艺指导思想。但李渔在阅读明传奇时,用的却又是元曲的标准:
凡读传奇而有令人费解,或初阅不见其佳,深思而后得其意之所在者,便非绝妙好词,不问而知为今曲,非元曲也。元人非不读书,而所制之曲,绝无一毫书本气,以其有书而不用,非当用而无书也,后人之曲则满纸皆书矣。
振振有辞,看起来求新,实不脱窠臼。一是以元曲衡量今曲,就像以唐诗定夺宋诗。二是今曲的“书本气”,恰恰是“今曲”之所以是“今曲”的地方--戏曲的“文人化”,在明代是必然的。它从元曲的“浅显”或曰“大众化”发展为明传奇的“精深”或曰“文人化”,这浅显这精深这大众化这文人化,是对状态的描述,无高下之分。这状态参数就是新与旧而已。李渔要求今曲远离“书本气”,是守旧心态地无意识表现。他矛盾得很,于是也就在一些技术性的问题上强词夺理了。其实技术的背后,还是其他的东西。《少填入韵》一章中有“入声韵脚宜于北而不宜于南”云云,我初看没明白,等我明白过来--嗨,还不是李渔的守旧心态在技术上的流露。他告诫当时人少填入韵的道理,是因为元人填曲所依据的韵书乃《中原音韵》。《中原音韵》是元人编的,字音只分阴平、阳平、上、去四声,而无入声。这又是一个论说困难的话题。明传奇的写作者多为南人,依据的韵书要比《中原音韵》古,即是有入声。因为入声还鲜活在南人的口齿之中。这是既旧还新。而用元人填曲所依据的韵书《中原音韵》,却是似新实旧--原因是想让今曲“纯乎元人,置之《百种》前后,几不能辩(《词曲部·贵显浅》)”。入声韵脚没有什么宜于北而不宜于南的问题,想来李渔自己也觉得说不通,就胡乱举了一例:
《琵琶》工于南音,用入韵是其所短。如《描容》曲中“两处堪悲,万愁怎摸?”愁是何物,而可摸乎?
这就是强词夺理了。愁怎不可摸?早有贺铸在前头:
试问闲愁都几许?
一川烟草,
满城风絮,
梅子黄时雨。
徘徊在新与旧之间的李渔,《闲情偶寄》一书在我看来,是一半旧一半新。他的文艺指导思想是新的,写作态度也是新的--他是由着性子往下写,只要痛快,不管道理。李渔有时候好像个薄情郎,只要新人笑,不管旧人哭。他在《种植部·合欢》中写道:
凡植此树,不宜出之庭外,深闺曲房是其所也。常以男女同浴之水,隔一宿而浇其根,则花之芳妍,较常加倍。
我是学过一点园艺的,知道这是李渔的想入非非,望文生义。“合欢”又叫“马缨花”,按照李渔的思路,我们从“马缨”上生发开来,给它架上马鞍套上马车挂上马刀提上马灯钉上马蹄铁,或者给它穿上马褂马裤马靴,又时不时地给它个回马枪,大概也能“则花之芳妍,较常加倍”也。
此予既验之法,以无心偶试而得之。如其不信,请同觅二本,一植庭外,一植闺中,一浇肥水,一浇浴汤,验其孰盛孰衰,即知予言谬不谬矣。
但他又言之凿凿,李渔的可爱就在这里。这也就是才华。尤其是《颐养部·疗病第六》一章,非李渔不能写出。
李渔有些话不但尖新,还很醇厚:
善养生者,不可不交有道之士(《颐养部·谈》)。
李清照对秦少游词的评价是“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这句话用来评价明人,也极有道理。专主情致是为了出新,出新自然就少故实,而一少故实,就难免空疏了。后人常指责“明人空疏”,实不知这空疏是出新之处。到了清朝,矫枉过正,专主故实而少情致,譬如富家丑女,虽极富贵态,而终乏妍丽丰逸。这是清朝文人出新的地方。出新总是要有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