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饮食之中最神秘的莫过于河豚了。有句俗语,“拼死吃河豚”,好像吃河豚就是去赴死一样。
河豚的确给过我恐惧。
我十一二岁时,父亲因病住院,母亲领我去探视,忽然听到病房外大哭小喊,原来是一人吃了河豚,死了。医生说他在路上就死掉了。他是太仓的农民,太仓在长江畔,所以见得到河豚,那天下午,他钓到了一条,就烧烧下酒了。医生问,他不认识河豚鱼吗?送来的人回答,哪会不认识河豚鱼呵!医生又问,他不知道河豚鱼有毒吗?送来的人回答,怎么会不知道!医生就说,那还要吃什么吃!送来的人涨红了脸,老实巴交地嘀咕出一句:
“拼死吃河豚么。”
这句俗话人是常说的,比如甲炒股连连套牢,咬咬牙又投入一笔资金,这时会说;比如乙酒后驾车朋友劝阻,他不听,一跺脚出口的大抵也是这句话。
既然河豚如此危险,人们照例应该敬而远之的,为什么还敢拼死一吃呢?其实只要宰杀烧烹时得法,是并不会一吃而送命的。更主要是河豚鱼在传说中,它是太鲜美了,以至鲜美到了神秘。这当然是诱惑人的。到最后,吃河豚的人,实在吃的是传说,吃的是传说中的神秘,吃的是传说中的神秘的鲜美,已不是河豚鱼了。
每年到了河豚鱼上市的季节,仪征、江阴一些地方的派出所就很忙,走家串巷,劝说勿吃河豚鱼。当初,还是公社里民兵的一顶工作,两人搭档,敲着锣,边行边喊,一个人先说:
“阶级斗争,”
另一个人跟上,说:“不忘记!”
一个人接着说:“地富反坏,”
另一个人最后说:“河豚鱼!”
在仪征,有人请吃河豚鱼的话,吃的时候要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放在主人的桌上,表示即使出了问题,与主人无关,是自已嘴馋,来买死的。这是老风俗。现在可能没有了。
江阴的一些饭馆,过去有几代家传烧河豚的,官府就在门口立块大木牌,像是专卖店的样子,上写“客人吃死主人偿命”诸如这类的文字。也给“破四旧”给破了。否则,倒也有文物的价值,起码在吃河豚的史话里。
我在饭店招工时,来了位江阴厨师应聘,他说他会烧河豚,还拿出一张烧河豚的资格证书。
吃河豚鱼的心理,是很复杂的,有尝试的心理,有征服的心理,甚至,还有逆反的心理,而现在又更复杂了:我离开江南的时候,河豚鱼的价格要比龙虾可是贵多了。现在也不会便宜吧,因为出口日本,比鳗鱼更抢手。
听一位朋友讲,前几年他们那里只要河豚上市,一些企业就不堪负担。有位厂长已接待了好几批人,最后真是愁眉苦脸的。这一天,又来了一批,这位厂长也只得奉陪。那里的风俗,也就是土方,吃河豚时要在旁边放一只粪桶,事先稀释好粪水,吃的时候一觉得情况不妙,马上去喝那东西,再呕吐出来,随即送医院,一般都有生还的希望。吃到一半,有人见厂长愁眉苦脸的样子,就问是身体不舒服呵,厂长也就顺水推舟,说不舒服,还夸张了一下。这一夸张夸张出了以后的事情:吃河豚鱼本来是都有点惴惴不安的,只要一个人疑心、不舒服,大家都会很快地进入一个场,顷刻,全不舒服了。大家奔向粪桶,局长与书记谦让了一下,局长抱起粪桶就喝,接下来书记,接下来副局长、办公室主任、科长、副科长,反正最后一个是司机。喝完了,吐掉了,送医院。医生一查,根本没中过毒。于是就排,是谁先紧张的,排来排去,不知被谁想起厂长那天根本没碰过一筷子河豚鱼。
这故事很可能是虚构的,因为按照吃河豚鱼的规矩,是厨师先吃,隔几分钟后,是主人续吃,再隔几分钟后,才由客人开吃。河豚中毒的反应极快,如果有事的话,等客人开吃之际,即使主人尚未毒性发作,而厨师是肯定早倒在那里了。
据说.居然有用河豚鱼行贿的,真是无奇不有。“河豚鱼行贿”,倒有点像一条谜语,可打成语“以毒攻毒”。
吃过河豚鱼的人,无不说它鲜美。就像人在叙述他的历险时,多会加以渲染。
在宋代,也吃河豚鱼,好像并不紧张,竟还很风雅:
梅圣俞尝于范希文席上赋《河豚鱼诗》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河豚常出于春暮,群游水上,食絮而肥。南人多与荻芽为羹,云最美。故知诗者谓只破题两句,已道尽河豚好处。圣俞平生苦于吟咏,以闲远古淡为意,故其构思极艰。此雇作于樽俎之间,笔力雄赡,顷刻而成,遂为绝唱(欧阳修《六一诗话》)。
可能是宋代的河豚鱼没有现在毒,“苏门四学士”的张文潜有“见土人户食之,其烹煮亦无法,而未尝见死者”云云。
“春江水暖鸭先知”,苏东坡的名句,出自他一首绝句的第二句,而这一首绝句的第四句,却“正是河豚欲上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