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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炯在武昌与张献忠见面的情形很快就被刘体纯安插的细作报到了襄京。李自成确信张献忠不敢在自己的后方捣乱后,便决定采纳顾君恩的建言,向关中进兵。作为进兵的第一步,他将田见秀留下镇守襄京,自己与刘宗敏率领义军主力移驻到了邓州。邓州是位于豫西南的军事要冲。由此往东再往北,可以出宛、叶而趋洛阳,进而西扣潼关;由此往西,则可经内乡、淅川入武关,再经蓝田直捣西安。
刚抵邓州不久,刘体纯又得到两条重要消息。一条是崇祯罢免了几个月来畏葸不前的督师吴甡,将他发往云南边陲充军;改任孙传庭为督师,除总督陕西、三边外,加督晋、豫、湖广、川、黔以及江南江北等地军务,并挂兵部尚书衔。另一条是左良玉乘张献忠主力转战湖南之际,逆江西上,准备重新占领武昌。
听了刘体纯的禀报,李自成和刘宗敏、牛、宋等立刻意识到,孙传庭在新任职务的压力下,将不得不出潼关来进行决战。这对义军来说是一个好消息,因为关中之地易守难攻,以孙传庭的才略和兵力,如果固守陕西,义军要强行进攻,损伤必然较大,如果把他引到河南来打,那就容易多了。以义军目前居压倒优势的兵力,几乎肯定能打赢这一仗,而一旦歼灭了孙传庭的主力,取关中就易如拾芥了。但左良玉的重返武昌却是一个坏消息。孙传庭出关,必定会挟督师之威,檄调左军北上。义军要分兵对付两支劲旅,难免左支右绌,陷于被动。
“左良玉会听孙传庭的将令?”刘宗敏摇头表示怀疑,“我看自打杨嗣昌督师起,姓左的就是推磨打算盘,身在大圈子上,心在小圈子上。朱仙镇战后,更是见了我们就逃。他会突然吃了豹子胆,与孙传庭南北合击?他不怕我们抛下孙传庭先来对付他?我看他小子不敢走这步棋!”
大家觉得刘宗敏的分析不无道理,但左良玉是否真会按兵不动,还是难以确定。宋献策想了一会儿,说:
“捷轩说得虽然有理,但为万全起见,我有一个建议,看殿下可否让滨鲁将军回左营一次,名义上是拜谒老丈人,实际上是了解左良玉的态度和左营虚实。倘能就此将他稳住,当然更好。”
大家听了都觉得这不失为一条可行之计。宋献策提到的滨鲁将军就是王四,与左小姐结婚前已改名王泗,字滨鲁。
“小四儿单身入虎穴,会不会有危险?”刘宗敏问。
“只要左小姐留在襄京,左良玉就不敢对他下手,还不得不放他回来。”宋献策笑道。
“这是个办法。本来孤就有意让他们小夫妻回去一次,现在就让小四儿先跑一趟吧。小四儿很机灵,不会出事的。”
李自成一锤定音。随即准备了给左良玉的礼物,同时让左小姐亲笔给养父写一封信,大意是说自己夫妻和睦,在襄京一切都好,俟兵戈稍靖、路途安稳时,她将偕同夫婿前往探亲。此外宋献策又给一位老熟人、现住左营的说书人柳敬亭一信,请他便中对王泗给予照拂。这样,王泗就带着两封书信、若干礼品和二十名亲兵骑马上路了。
八月中旬,王泗由武昌返回;恰好尚炯与华叔敏也从江南回来;而刘体纯又得到陕西的一些重要消息,李自成便在邓州行辕召开了一次小型会议。与会的除牛、宋、李岩和刘宗敏、李过等大将外,还有四位新政府的官员,即兵政府侍郎李振声、从事邱之陶、吏政府侍郎喻上猷、从事顾君恩。李振声是在承天投降的明朝巡按,因系米脂县人且与李自成同宗,所以颇受重用。襄京设立六政府时,许多人都以为兵政府侍郎一职会由李岩出任,没想到会是李振声。邱之陶是现任明朝礼部侍郎邱瑜的次子。去冬义军攻陷宜城时他的祖父被杀,而他投降义军后不但对祖父之死没有一句怨言,并且屡屡为新政权建言献策。李自成认为他年青有为,对他的赏识甚至超过了对牛金星之子牛佺。喻上猷是明朝御史,与别的降官不同的是,早在五六年前他就开始关注李自成的作为,并曾透露给杨廷麟。这次他是乘回石首县老家探亲之机主动投奔义军,因此格外受到信任。至于顾君恩则更是以善于揣摩上意而俨然成为李自成的亲信臣僚之一。只是由于新顺朝在文官的任用上比较讲究原来的地位与出身,而顾君恩只是一名秀才,所以暂时未能获得更高的职位。
会议开始后,先由尚炯介绍江南之行的见闻。听他谈到水乡风光的旖旎、物产的丰饶,对照中原的残破,大家不由得心向往之。他又谈到采购药材和棉布的情况。药材好办;大宗棉布则涉及运输问题。当时襄京已有户政府,侍郎是曾任明广西布政使的萧应坤,但军队的供给等一应事务仍由高一功掌管。当下高一功说,棉布价格的确便宜,如果武昌在张献忠手里,打个招呼,从水路将货从安庆直运到襄京,不会有问题。现在左良玉占据了武昌和鄂东,事情就不好办了。
“他妈的,要不是为了打孙传庭,老子就先去武昌端了他左良玉的老巢!”刘宗敏恨恨地说。
李自成沉默不语。其他人也都有点儿沮丧。这时喻上猷站起来说:
“殿下,此事在微臣看来,实不足虑。盖打败孙传庭后,可以马上回过头来再打左良玉。打败了左良玉,水路自然就畅通了。棉布仍可采购,只是时间稍稍往后推迟而已。”
“喻大人所言甚善。”顾君恩也站起来说,“以微臣管见,打败孙传庭后,关中指日可下,而崇祯也将从此再无力量与我天兵抗衡。从现在起,不出一年,也许只需半年多时间,殿下必将进京荣登大宝。届时江南可传檄而下,一统山河从此底定,则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区区棉布小事,更何劳圣心牵挂?”
闯营的老人从来议事都比较务实,包括牛金星在内都很少说空话。他们听了喻、顾特别是是顾的讲话,都觉得空洞而无补实际,但因李自成对两人所说并无反感,甚至微露笑意,所以大家也都没有将心中的不满表露出来,只是高一功忍不住说了几句:
“话是这么说,但两三个月后天气就很冷了。许多战士都没有御寒的衣服。咱们可不能饱汉不知饿汉饥……”
“再熬一下吧。”李自成打断了高一功,“崇祯十一年冬,我们窝在商洛山中,大风雪天,缺寒衣,也缺被褥。一天清早,孤去找王长顺,进房不见一个人。后来他们听到动静,一个个从乱草堆里钻了出来。他们就是睡在草堆中取暖!那么困难的日子我们都过来了,现在这点小事儿也决难不倒我们!君恩说得好:打败孙传庭后,关中指日可下。只要进了西安,先把秦王府的布拿出来给将士们添衣服!”
听李自成这么一说,大家都不再表示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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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由王泗谈他的武昌之行。王泗已长成一个相貌堂堂的青年,只是从他说话的表情偶尔还可看到当年在大相国寺那个打拳卖膏药的少年的影子。他先介绍武昌和鄂东的形势。他说,被张献忠控制了两三个月的地方,现在又都到了左良玉手中。由于张献忠任命的府州县官大都是明朝的降官、举人、秀才,所以有些地方根本未经战斗就又倒向官军一边;有些地方虽有抵抗,但因大西军主力已经南下,所以在得不到回援的情况下也纷纷失守。他特别提到,麻城军民在汤志率领下准备坚守,没有料到的是,当初与汤志一同起义、后被张献忠任为知州、又升任兵部尚书的周文江,竟甘充内奸,与左军里应外合破了麻城,汤志牺牲。
“这两个人我在武昌都见过。”尚炯插话说,“汤志看起来是个很不错的青年将领。周文江是个秀才,表面看去对敬轩毕恭毕敬,要不敬轩也不会让他当兵部尚书。我记得那天登黄鹤楼,他也作了诗,都是些肉麻吹捧的话,但敬轩喜欢。”
王泗说:“老神仙说得没错。汤志带领奴仆起义时,杀了六十个与官府勾结、为虎作伥的秀才,偏偏这个周文江会混到奴仆这边来,没有被杀,反而当了官,骗过了汤志,也骗过了张敬轩。看来这小子是个演剧的出身,会装!”
当王泗谈到投降张献忠的官吏、举人、秀才又纷纷倒向官军一边时,在场的李、邱、喻、顾表情都不太自然。别人没有特别留意,而宋献策因早年卖卜看相,养成了察言观色的习惯,所以几个人的表情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还看到,当王泗与尚炯提到周文江时,李振声脸上闪过一丝不安,邱之陶则嘿嘿一笑,故意显得坦然自若。不过他随即想到,可能是因周文江被张献忠任为兵部尚书,而他们两个恰好也在新顺朝的兵政府任职,由职位的相似而引发尴尬也是很自然的。
王泗接着谈到见左良玉的经过。他说,左良玉收下了礼品,看了左小姐的信,又详细问了养女的身体、起居等情况,对他的态度还算客气。
“大概他看我还算顺眼,不是青面獠牙、牛头马面的怪物吧!”
“嗨,小四儿,”袁宗第笑起来,“你现在可是一表人材,连在咱们闯营都是狗撵鸭子呱呱叫,到了他妈的左营更是鹤立鸡群没的说!他左良玉打灯笼都难找你这样的东床快婿。”
刘宗敏笑道:“汉举现在会掉书袋了。什么‘东床快婿’、‘西床慢婿’,我还真有点听不懂!”
“嗨,我哪里会掉书袋?这都是听牛先生说的,说古代一个大官去另一个大官家里挑女婿,别人都规规矩矩,惟独一个才子不把这当回事儿,打个赤膊躺在东边的床上吃东西,结果反而被挑中了,所以称为‘东床快婿’。”
坐在袁宗第身边的郝摇旗听了笑起来:“哈哈,我还以为有多么了不起,原来只是打个赤膊吃东西!咱们这些人,谁没打过赤膊?刘爷做铁匠那些年,只怕天天都打赤膊。吃东西?咱们只愁没东西吃,哪里会怕吃东西?我敢说,他‘东床快婿’三天吃的东西,我郝摇旗一顿就可吃下去!”
听了郝摇旗的话,大家都笑起来。
袁宗第又望着王泗说,“再说他左良玉那副尊容,扫帚眉,钟馗脸,自己不照照镜子,还敢嫌你!”
“我倒没看清左良玉的长相,朱仙镇一仗被个假货给蒙了。”刘宗敏也转向王泗,“快说说,老丈人招待你了吗?”
王泗说:“没有特别招待。就是当晚柳将军说书,他让我一起听了一次。又让左梦庚单独宴请我一次。临走时要带些绸缎首饰给内子,也都是由梦庚交给我的。”
宋献策点头说:“他还是怕别人传出去,说他与我们暗相勾结,所以只好一切都让左梦庚出面。大舅子招待小郎婿,也说得过去。”
李自成问:“左军的实力和动向你打听了没有?”
王泗说:“跟老丈人没机会多聊,我就只好在左梦庚身上下功夫。咱倆一起喝酒,他酒量不如我。可我装着先醉,把他灌迷糊了,再一激,真话就套出来啦!”
“他究竟有多少兵力?”刘宗敏问。
“看他醉了,我故意说:‘父帅年纪大了,这八十万大军将来都得由大哥来统率,担子可不轻啊!’武昌关于左军的人数有各种各样说法,我是挑最多的说。他一听就笑了,说:‘哪里有八十万?你个傻小子!’接着他就告诉我,还让我千万别往外说,他们在今年春天到了安庆,前锋直抵芜湖。南京方面吓坏了,赶紧由凤阳总督马士英派人前来劳军,劝他们仍回湖广去打张敬轩;除就近为他们速催饷银三万两并粮食牛酒外,又答应代向朝廷陈情。当时马士英给崇祯的题本说的是,左军有马七八千匹、战士降丁约三四万、妻小眷属约二十余万。重返湖广后,左营人数又大有扩充,但能战之兵估计不会超过二十万。”
李自成听王泗说得条理清楚,感到满意,又问道:“左军下一步的打算,你问了么?”
“我问了,但左梦庚也说不清楚,可能暂时还没有确定。倒是后来与柳将军交谈,他的一句话让我品出了一点味儿。”
“你说的柳将军可就是军师的熟人柳敬亭?”李自成问。
“是的。左营中大家都称他柳将军,所以我也称他柳将军。此人其貌不扬,脸上有麻子,但说起书来可精彩,说什么像什么。他要形容一个二八佳人,你会觉得面前站着的就是个佳人,不会再注意他的麻子。嗨,我那年随二虎叔去开封访宋军师,为了学那几句卖膏药的行话,练了整整半个月!可是这位柳将军,一张嘴,天南地北,从古到今,各色人物的相貌打扮、言谈举止、武艺文才,直到心里的盘算,都说得活灵活现。听他说书,比先前听曹营的戏班子唱戏还来劲儿!那天他说《岳家将》,不但堂屋里坐满了人,连院子里都是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
宋献策说:“以前他在江湖上说书,也是走到哪里,人群拥到那里。只不知他是怎么到了左良玉营中?”
“听说就是今年春天左军抵达安庆时,安徽提督杜宏域想结交左良玉,把正在当地说书的柳敬亭介绍到了左营。老丈人一见他就有相见恨晚之感。除了听他说书,连一些重要的军务也都同他商量。他说的话,总是能合老丈人的意,所以左营中别的人也都尊敬他。他看了你的信,对我倒也很亲切,第二天就请我去他房中喝茶聊天。我直夸他的《岳家将》说得好,他也很高兴。”
“你是怎么问他左军下一步打算的?”宋献策问。
“他脑子比我好使,我可不敢随便套他的话。我就直截了当地对他说,咱们新顺王殿下对我老丈人很敬重,所以才让我专程前来拜谒,下次还会偕内子一起回来。现在孙传庭要出潼关与我们为敌,我们不得不与他兵戎相见;但我们决不愿南来找左营的麻烦。”
“他怎么说?”刘宗敏插问。
“他马上就明白了我的意思,说:‘你这次明的是来看丈人,实际是来挂免战牌的。’昨天他说《岳家将》,说到‘王佐断臂’,也有个挂免战牌的故事。我当时就一笑,顺着他的话问:‘柳将军,你看这免战牌管用么?’他一听哈哈大笑起来。过了半天,他才说:‘我们说书的,都是事后诸葛亮;没有发生的事儿,我们怎么算得出来?不过以常情揆之,你老丈人与你们李帅的想法应该都差不多。”
听到这里,宋献策不觉点头微笑,牛金星、李岩、刘宗敏也都有点儿明白。半天没有说话的李过忍不住问道:
“他说左良玉的想法与我们差不多?这是什么意思?”
王泗说:“我当时也一下子不太明白。他就两只手做了个手势,说:‘你们不愿做夹心饼子的馅儿,左帅也不愿做夹心饼子的馅儿。’”
“哦,”李过恍然大悟,“他的意思是,左营如今夹在我们和张敬轩之间,也担心会受到南北两面夹击!”
王泗说:“他就是这个意思。”
李自成说:“虽是这个意思,但打仗容不得半点儿疏忽。如何对付左良玉,我们还要仔细商议。今天子明远道归来,小四儿也刚回来,中午就都留在孤这里便饭,下午还要听德洁讲陕西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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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辕的午餐很简单。比起李自成平时的伙食,除常吃的素菜和羊杂碎外,又添了烩羊肉和卤猪头两样荤菜。主食除窝头和小米粥外,又摊了一些薄饼。此外,为了替尚炯和王泗接风,还特地让厨房拿出来半坛好酒。只是想着下午还要议事,大家都不敢多喝,对尚炯和王泗略敬一杯便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