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边缘人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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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假如海南沙漠化

我总是以一种类似乡情的感情注视着海南岛,因为我是崇明岛上农人的儿子,当我知道崇明是个岛的时候,便同时也知道了台湾岛和海南岛,曾经都是风浪的近邻,并且共同拥有着海的涛声。

1979年春天,在蒙蒙细雨中第一次踏1:海口的街巷,石板路坑坑洼洼,路边是稀疏的儿个戴竹笠卖过蔗的农民,店铺冷落光线昏暗。可是岛上遍地都是的绿色却吸引了我,那是真正的嫩绿欲滴,即便是在海南岛热带雨林的边缘,也足可让人们领略造物主的赐予是何等的充足、神奇,瞧那些不知名的闲花野草,谁能够与之比美呢?在清澜港,你伸手便可挽起一片清澜,清澈明净的水下是历历可数的游鱼、石子。而椰林簇拥的大东海、小东海、天涯海角,那种原生态的壮美虽然不时地以苍凉的面目出现,鼓荡于心中的则是大自然的芬芳。

海南岛之所以珍奇瑰丽,在各种人心目中会有各种答案,从自然生态角度而言,海南岛的地位是不可多得也不可替代的。海南岛陆地面积仅占全国的匕3596,而全国药用物种、乔木物种的30为海南独有。海南的热带雨林是中国无比珍贵的“物种博物馆”,或者也可称之为“生命基因库”。

笔者认为,在海南岛的所有资源中,绿色是最应珍之惜之的宝贵财富,没有它,生命高质量的繁衍将无法延续,海南将失去所有的魅力而成为一个沙漠化的荒岛。

海南也会沙漠化?海南有那么多的树木,有朋友如是说。

虽然,以假如海南沙漠化命题,那是不合时宜的危言,却不是别有用心的造谣。

1965年的统计说,海南岛共有天然林1295万亩,天然林覆盖率为25.7,目前仅存470万亩,覆盖率下降到8,9。自本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海南岛热带雨林的年递减率为2义,大大超过了世界热带雨林年毁林率0.61的平均数。

中国着名的热带雨林海南岛尖峰岭林区,40多年来被砍伐掉140万立方米木材,环境显着恶化,1993年雨水比往年减少了一半。山下的尖峰岭镇在60年代时曾设想过用河水来漂运木材,如今那河、那水已经干涸。50年代曾被称为“海底森林”的红树林,由于围海造田、做燃料迄今只剩下7万多亩,整整砍去一半。防浪护岸的近海珊瑚礁石为了烧石灰已经基本挖光,导致椰林湾沙滩后退800米,椰子树减少401其实,减少与增加是一个事物的两面,即森林减少了,椰树减少了,楼房增多了,货币或者可以用货币购得的物质增加了。

世界把环境恶化、人口增加、森林减少列为全球问题视为人类困境的道理其实也简单:人的掠夺性、人无度的私欲之下,直接破坏了生存环境的各种基础,诸如土地、空气、水质等等,我们的后代又何能立足、何能发展呢?人生的终极目的在现代已变得愈来愈模糊,我们追求财富,最后穷得连一杯清水都没有,你信不信?

海南有各种各样的幵发区,近3年来,因为开发区建设每年损失4万亩林地。石梅湾旅游开发区从青皮林保护区中间幵出一条宽30米的大道及两条支道,砍伐林木200多亩。但愿这个旅游开发区能赚很多钱,可是200多亩青皮林的生态效益却是无价的,这种热带特有的树木为世界所罕见,其生命力、抗风力、防沙性能都使人叹为观止。远的不说,1949年以来为了选择、保护、培育适宜海南岛的优良树种,科技工作者曾经付出了多少艰辛,这一些又是什么价钱呢?

在时下的中国,开发区正在开进保护区并非仅此一例,迫不及待的人们企图毁掉仅剩的青山绿水也可见端倪。至于幵发的锐不可挡、保护的疲软无力,更加俯拾皆是。

呜呼!吾山吾水吾土吾木!对于乱砍滥伐者,眼下的处罚也就是罚款而已。细想之下,一处人文景观的毁坏又岂是一个钱字可以了结?不信请放眼看去:林木凋敝处,文化必定凋敝;水土流失地,人群必定流失。我们最终失去的是文化与精神,一个民族的沦丧。

1993年春天,我又一次踏上了海南的土地。一别14载,14年前我亲见的清水盈盈的文昌河变黑了发臭了。海口市至今尚未建成城市污水处理厂,骤然增加的公司、人口,使生活污水不仅污染了市区中心的东湖、西湖、大同沟、龙昆沟,也污染了海口湾的近海水域。

天涯海角一字长蛇阵般摆幵的摊档,喧嚣的摩托车声,夺走了这一处景观的多半。成群结队的七八岁、十二三岁的女童追着游人叫卖她们手中的假珍珠项链,并且口口声声说,她没有饭吃,只有卖掉这些项链才能吃到饭。

“为什么不去读书呢?”“读书没有用啦,挣不到钱啦!”海南岛,你是富了?还是穷了?

任何一个客观的观察家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海南的热带生态环境状况,正在恶化之中,并且至今尚未得到足够的重视。

最早提出海南岛必须制止毁林烧山的是竺可桢先生,他在50年代视察海南岛时警告说,这会出现由林地变为沙荒的后果。

海南岛正在不断地用事实证明着竺可桢的预言。海南万宁县,万般皆绿之地,天然植被弓人工防护林的覆盖率达50?60。后来发现了钛矿,进行幵掘,砍挖树木,毁掉草地,至1985年5月,毁掉2万亩防护林不说,还严重破坏了长达25公里的青梅林自然保护区。沙荒的出现是如此之快,在林木倒地之后寻获钛矿的喜悦还没有消失之前便来临了。凡是植被毁坏的地方都出现了风沙地貌,即表土外露,干燥并随风飘移形成风沙流。

这是典型的一块土地沙漠化的前期演变,使人触目惊心的只是它发生在远离中国西部风沙线的海南岛,也就是说此种演变是完全由人的行为造成的一一在那原先的万般皆绿之地。人类撕毁绿色的时候,便是替自己和自己的子孙挖掘坟墓的时候。

离幵天涯海角的前夜,我独步海边希望找到片刻的宁静,前望大海自是汹涌不息,身后是推:机止在铲除最后的荒野,浮躁是因为夏天的炎热吗?

我听不清大海在诉说什么,口是我想拥抱最后的荒野,我忽然想起今天的人们是不是应该留一点荒野给后人?我也无法想象在找不到荒野之后,人的感觉中会会缺少点什么?国际环境和自然资源保护联合会认为,一般来说,统治荒野的足自然法则,而不是人类。荒野足寸以用作物质和精神财富的自然成分,是被保护的永久性0然地区,荒野应该拒绝人类行为的干扰而只是随着自然过程演变。

真的,要有这样一块荒地,让孩子们轻手轻脚地看那土地、野牮及零星的树木,那该多好。谁也无法预期,也许在未来世纪里,某种新的灵智、新的精神、新的111;界观,是在地球上一处不为人知的荒野中冉冉升起的。

从最初形成地球的星云,到今天已寸多见的荒野,人类如果不是拥有如此广阔的时间空间,怎么寸能有灿烂辉煌的文化呢?

恩格斯曾经对“一切文学都充满了对荒野的咒骂”不解,并且还写到北德意志草原上发光的雷电之夜,那“雷霆的语言”所告诉人们的荒野的秘密。

灵魂逃离荒野之后,精神便无望地走到了被放逐的高楼大厦的夹缝间,人类己经不再喜欢倾听“雷霆的语言”了!于是我重复:假如海南沙漠化……

1994年5月26日于北京一苇斋灯下粤北之绿车到韶关,我从似梦非梦中醒来。

也是这趟火车,16年前,我第一次赶往南国,作为中国诗人海上访问团的一员,由团长艾青率领集合于广州沙面胜利宾馆。然后坐船至海口,过万泉河、访兴隆农场、游清澜港,再到天涯海角……于今想来,四十几位诗人结伴跋涉于海上的壮举,是次之后未曾有过。

韶关,我们曾经相识。

那是列车到达终点站广州之前的匆匆停靠,我在月台上徘徊,夜深人静了,一切都带着睡意一一车站与人,风笛和路灯。只有盆栽的鲜花醒着,南国绿意正浓。

记得艾青对我说过,那是我们阔别三年重逢之后,他说:“很多地方你只会去一次,很多朋友你只能见一面,如果能够重新聚首,那便是皆大欢喜。”因而我浮想联翩,步出车站,望着凌晨两点的星空,呼吸着粤北的空气。

我去粤北山区始兴县参加一个生态文学的研讨会,接车的朋友告诉我,山里正在修路需绕一点道。凭着窗外愈来愈湿润的风,以及风里夹带着的森林特有的草木和腐殖土的气息,我知道我已经到山里了。月朦胧,雾朦胧,影影绰绰的山村的影子一直绵延至遥远。

始兴县城只有2万居民,每天清晨鸟雀啁啾时,我坐在宾馆的阳台上看佛手竹的青枝绿叶,喝一天的第一杯新茶时,居民们已随着喇叭里广播体操的节奏,或聚或散,在做操了。然后是扫街的、洒水的、孩子们上学的、山里农民肩挑手挽着柑橘上市的,一切秩序井然。老百姓通常说的是客家话,你条过那些柑橘摊,头裹着花布头巾的大嫂们笑着说:“你尝尝。”你尝了不买,她还是笑着说:“有机会你再来尝。”适逢始兴县运动会闭幕,因为黄德华副县长的邀请,我也参加了闭幕式,放进行曲、运动员入场等一切如仪。然后是篮球比赛,小伙子们打得虎虎有生气。老年妇女集体舞剑的表演使全场肃然,我从表演者的目光里看见的是小城的怡然自得。

始兴很小,始兴也很大;始兴很穷,始兴也很富。一个2万人的小县城足以证明其小,农民人均年收入1400元也足以证明其穷。尤其是地处广东,与珠江三角洲的农民相比较。

这并不是始兴的全部。

始兴是走在全国前列的生态林业县,它的森林覆盖率已达7175先,林木蓄积量达1017万立方米,分别比6年前增长1.45和83个百分点,这样两个数字是如何透彻着生命和绿色的美鲋的呢?始兴境内的主要河流墨江的枯水期流量逐年增加;近5年始兴没有较大的洪涝灾害;车八岭自然保护区内林木森森,生物物种有增无减。与此同时,为了呼吸一口大自然的清新空气,看看满山遍野树木的旅游者日渐增多;林业如同其高大粗壮的栋梁的形象一样,已真正成为始兴的支柱产业。

始兴,始兴,始于树木,兴于生态。信夫?

粤北的绿色能给人的启示,真是太卞富了。我在思索、领悟这些启示之前,却要先看看始兴的森林。一个小小的县城山林木簇拥着,空旷的公园绿荫匝地,在皮该有树的地方,我找不到裸露的七地。就是那些不能不留下的院子里,也由一盆盆鲜花点缀着,总是有淡淡的幽香飘来,又一株米兰开放了。

车八岭自然保护区是始兴,也足粤北的一处宝地,7545公顷的山林内,是大片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自然保护区有着数以千计的野生动物,如华南虎、豹子、猴子与熊、各种鸟类、美不胜收的蝴蝶及稀有药类植物等等。

保护区内到处都是这样的标语:谁引火烧山,谁倾家荡产。保护是艰难的,因为艰难而残酷。

所谓引火烧山,并不是指故意的纵火,而是不经意间丢下的一点火星,但这一点火星对于这一大片老祖宗留下的山林而言,却是致命的。自从人类发明了钻木取火之后,火便成了森林的死敌,对玩火的人们,森林废墟早已经作出了宣告从此,你将不再有绿色。

保护的艰难还在于:它是一种思维方式与生活方式的改变。始兴山区,那一大片原始森林中,原先是山里人猎获野味获得经济、生活来源之地。现在,山里人把那些野兽当做人类的朋友,甚至连小虫小草都要去精心爱护,猎枪生锈了,踏着厚厚的落叶,野兽们巡视在自己的领地中,吼叫着:人啊,我的朋友!山外的世界一样诱惑着始兴人、粤北人。年人均1400元的收入与珠江三角洲富得流油的乡村比起来,无异于赤贫。在始兴宾馆,可以打程控长途的电话机只有一台,县城和农民的山居都还保留着简单、朴素的特色,只求寸避风雨而不是富丽豪华。一条直达韶关的高标准公路正在修建中,粤北人盼着有更多的人到山里来,投资、建设。

说起修路,始兴人也心有余悸。曾经为了修一条路,伐尽了一个山头的树。从此以后这山:的流泉就不再往村子里、农田里流水,泉眼干涸了。封山育林十儿年,如今重又郁郁葱葱。我从那一条路上经过,眼望着重新变绿的山头,以及山民宅前屋后正待收割的水稻,想起了大西北腾格里沙漠中的行程:就连时间也是干祜燥热的,古长城一层一层地剥落、衰朽了;只有驼峰缓慢的移动告诉我时光之箭并没有折落。还有祁连山,隐约在云雾中的白色冰雪,山里传来的消息说,冰川连年后退,雪线持续上升,冰雪也惧怕荒漠干旱吗?那么,人要退到哪里去呢?

这是粤北山区一个静静的秋夜,明天一早我就要告别始兴,副县长黄德华,林业局长王战荣来送行话别,说来说去仍然离不幵森林和绿色。

自1989年起,始兴县就幵始了建设生态林业县的规划及落实,但是最早提出这个设想的却在30年前。1959年,华南农业大学林学院徐燕千先生考察调查始兴林业时,根据这里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提出:把发展林业放在首位,从绿色森林所特有的兼生态效益和经济效益于一身的特点出发,在一个县的山川地域内,把生态效益放在第一位,同时发展林农结合、林副结合的产业体系。

30年,徐燕千先生已成了全国着名的林学家,人也垂垂老矣,仍然旧志不改终于和始兴人民一起,重圆了30年前的旧梦。

30年意味着什么?曾经有过的热烈、红火都过去了,留下的却是平淡、平凡如绿叶,以及永远不会过时的绿色思考。

人,不是至高无上的;人,只能在某种环境下生存。始兴的生态林业就是为了创造今人与后人生存、发展的最佳环境,让绿色长驻人间。

7175的森林覆盖率,将要给始兴带来的是可持续发展的环境及资源,从这个意义上说始兴是富有的。就生命的本源而言,哪有比能呼吸清新的空气、能拥有一条纯净的河流,更为珍贵的呢?

我从始兴至仁化游丹霞山小住一夜后,取道韶关到广州。广州街上也有大幅标语:清洁羊城,美化花城。久别重逢,广州的高楼大厦更加华丽也更加拥挤了,走在广州的马路上,如是车水马龙的上下班时间,汽车尾气的污浊扑面而来……更令我惊讶的是宾馆大堂内一大盆迎宾花竟是几可乱真的假花,是夜与友人去花园酒店,二楼偌大一个花池里,装饰的也全是塑料花!花城真的无花?可以推断的原因是为了减少管理成本的支出,活鲜的青枝绿叶便被删去了。但对于游客而言,他从内心里失落的却是一束对广州来说,具有象征意义的生命的花朵。广州,两年前开始吃金宴,你是富到奢靡了;而今我来访你,五星级宾馆里却装点着塑料花,心里忽然生出一个题目:“待到花城无花时”,后脊梁却直冒冷汗一花城,你怎么能没有真正的鲜花呢?

这时候,我又想起了始兴,粤北之绿啊!

1995年12月3日于北京一苇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