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有了树木和小草,沙丘与风就会和绿色和谐地缠绵,温情脉脉,沙丘不再移动,风则晃动着胡杨与小叶杨,把大漠的日光筛成无数金色碎片,让秋色醉人。
种树的时节,人和毛驴半夜里就出发了,星星月亮明晃晃地,沙丘是银色的,把这银色的一片踏碎、跋涉,毛驴累了,人渴了,毛驴驮着的那一点水,人与毛驴都不能沾,那是留给树秧子的,就这一点点水,浇灌、哺育绿色的生命之泉。两年、三年,会有白杨、青杨的茁壮,有腾格里沙漠与绿洲之间,闪耀着绿色、和平与爱的旗帜。
这一片土地就会不再饥渴,就会宁静,有孩子的哭笑声。
这是上苍喜乐的。
1994年11月记于陕北榆林,12月写于北京大戈壁,那磨砺的声音风从大戈壁吹过,我静听着那磨砺的声音。像戈壁滩一样宽阔而粗犷啊,不知道是风在磨砺石头还是石头在磨砺风?或者竟是连岁月的时光之箭也一起磨砺了。今夜这风又要去穿透什么?我刚刚抚摸过山丹的明长城,长城沙化了,大漠中遗留的那个城堡是汉武帝时代的,只是半垛老墙,还有一个歪斜的门框。在墙的角落里寻找过,只有一堆沙子,谁知是今沙还是古沙?
这是阳关吗?是的,现在是一片沙丘,只留下两座残缺的烽火台,由荒沙簇拥着。有人在这里寻找汉时的钱币与别的什么碎片。从阳关西望是古楼兰和罗布泊,“蚕在吐丝的时候,没有想到吐出一条丝绸之路”;沙在埋没的时瘊,岂只是埋没了一条丝绸之路?沙是那样轻柔而又细腻地埋没着,似乎是想一层层地加以掩盖,尽可能地原封动。楼兰古尸也罢,精绝农家的纺车也罢,骆驼城里骆驼和羊的粪便也罢,假如没有西方与东方的盗掘者,这一切大休还是完整的,你触摸它会觉到历史的余温。沙的埋没是有征兆的,它让你有逃离的时间,尽管逃离得很匆忙,至少不那么残暴和血腥。这是大火、洪荒以及战争制造的废墟所不能比拟的。
我宁可说大漠戈壁中的废墟多少有点温情脉脉,它袒露着的沙化的衰败仍深埋的不为人知是这个世界上比较久远的一种沉默,早在人类出现之前的千百万年,沙漠里的沙子戈壁滩上的石头便在那里沉思默想了。
风从大戈壁吹过。
我曾经以为风是西部戈壁上只有嗓门没有思维的现代摇滚歌手,摇起沙尘滚过绿洲,让羊群与孩子们迷失。我站在戈壁滩上又觉得风是想探询大戈壁的某种秘密,狂暴是因为无奈,你可以说是风吹石头跑,也可以说石头把风轰走了,大戈壁从不拒绝风,却仍然保持了丰厚的荒凉。
真的,我又何必指责风呢?即便在腾格里沙漠的前沿,当大漠深处的风席卷而来时,因为高高的青杨和并不高大的小叶杨、矮矮的胡杨,风变得轻盈了,沙子落地了。那么风的怒吼,能不能说是在寻觅曾经的绿色或呼唤新的绿色呢?在西部风沙线上,林林总总的风口,即便如秦始皇一样修筑一条更加高大的万里长城也是挡不住风沙的,能够与之和平共处的只有绿色,大漠只拜倒在青枝绿叶下。
风摇晃着树叶,让大漠充足的口光在叶片上卷动、翻滚,向日葵的微笑里有种子的芬芳。
风声变得柔和,那是另外一种磨砺,风,或者缓慢或者疾速地吹过的那时刻,风便在弹奏,弹奏高山,弹奏废墟,弹奏乱石,弹奏江河,弹奏青杨,也弹奏天上的云,启迪着音乐的最初的节奏,天要下雨了。
沙漠里就那几滴雨,那几滴雨不属丁我,在今年的雨季,这个地方319毫米的年降雨量,在一次降雨过程中便完成了,以后便是干旱,便是每分每秒的蒸发,地层像烤箱里的酥饼一样一层一层地烤成松软,沙漠是从上到下的,沙漠化是根深蒂固的。
在历史的演进中,坚固并不是本质。
人造的不朽更加不堪一击。
沙是大山的粉碎,在风的磨砺下所有渴望重新高大的棱角已经成为梦影,成为沙漠中的沙丘沙山。
沙是风的杰作。谁能想象风是怎样把…石揉搓成如此的细小而浑圆呢?按照国际惯例,被称为沙的一个颗粒,直径必须介于匕05毫米到2毫米之间。这样的被风揉搓掉所有棱角后的浑圆的沙泣,可以在地球上保存几百万年之久。它因为细小便不再容易消失,一粒被风刮到1.6公里远处的沙子,只损去千分之一的重量。
沙经过粉碎,被揉搓掉棱角以及随后的持久与坚韧鲜为人知。我也是身在大漠后才明白:我脚下的沙丘、我口袋里被风刮进的沙粒,它们的存在是一种何等的久远啊,那是真正的古老,而且是活着的古老,人不能不发出感叹:光荣与梦想只是属于昨天。
高大的倾坍了,粉碎了。
细小的得了,有福了。
于是,在无风的夜晚,大戈壁上虫也不叫沙也不鸣,牧者领着羊群远去,骆驼队也到了宿营地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一种声音的撞击,旷野的呼号。我只是偶然地在这夜晚信步走来时碰巧听到了,但我猜想那呼号却来自久远去自久远。或许是从被埋没的废墟中传来的,或许就是那些戈壁滩上的石块因为风的磨砺而不由自主地发出的感叹。自许为万物之灵的人类总会问:它呼号给谁听?大漠旷野的荒凉便回答:呼号就是呼号,呼号而已。
我想起了农人告诉我的大漠中的另一种景象:一次几乎是瞬间即逝的小雨之后,大片的沙漠顿时变成了花的斑斓的地毯,荆棘之间也会有金杯银盏般的花朵。那些不开花的沙生植物,则尽情地显示着自己的嫩绿,簇拥着小小的蒲公英、沙生马鞭草等无数有名无名的小花。
这是短暂的绚丽,沙生植物以其特有的灵敏高速度吸取水分后的迅即幵花,某种意义上说是生命不屈的自我体现,因为就这一小会儿之后便是依旧的干旱,那些花朵一样迅即地枯萎连同它们的母体,生命依然存在,却从不展示。
没有人观赏的花朵。
人观赏不到的花朵。
所有的沙生植物都不以舒展的枝叶显示自己的风采,叶子细小的甚至根本没有,干脆以枝代叶,为了节省体内的水分,尽可能地减少蒸发,它们决4、高大,那是敢于细小的一群。在沙漠里用不着为空间和阳光而竞争,永恒的惟一的竞争只是水,谁能多吸收、多保留一点点水,谁就能活下去。
最简单的生存竞争,也就是最残酷的生存竞争。
千早也同样威胁着人类吗?沙漠的启迪其实很简单:
翁人应该怎样生存、生活?
风从大戈壁吹过。
这里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没有东南风,只有西北风。我终于明白了,西北风是磨砺过的风,是夹带着沙子的粗糙而锐利的风,也是古老的风。自从我长大在都市里混饭吃以后,紧闭着铁门、钢窗把西北风拒之于门窗之外,却怎么也忘不了童年在崇明岛上的寒夜,西北风从芦苇笆墙里钻过时的呼啸,天冷了,母亲在恍惚的油灯下替我修补那一件已经千补百衲的旧棉衣……
我们长大后便怕风、怕冷。
设想一下:把一年四季中的冬季抹掉,只有温暖没有冰雪;让东南风尽情地吹,东西南北中,只刮东南风而没有了西北风……如果这样,那是人类的灾难。
暖冬愈来愈多了,谁还曾见过燕山雪花大如席?
真的,我们不能忘记西北风。
西北风,好大的风,好硬的风,好冷的风啊!我刚到河西走廊的东端乌鞘岭下,扑面而来的便是西北风,九月上旬的寒意使我瑟缩,当地的农民手指着乌鞘岭说:“瞧,祁连山上正在下雪。”我第一次感到了雪的庄严,我必须抬头、全神贯注才能看见那天底下山头上黑压压的云层以及朦朦胧胧的雪阵,但那雪的山峰却是明了的,因为在乌云之上0光有千道万道射将下来。
那时,河西走廊风沙线上防护林的叶子还是绿的,尽管绿色多少显得有点单薄了。以后的路程是看着绿叶变黄,愈往西走,西北风愈是猛烈,临近敦煌时穿过一片小叶杨林,那醉人的金黄色在风里晃动的时候,是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诱惑你偎倚在金色的枝叶下,看着一片又一片金色的叶子飘飘洒洒落地,再由大漠里的太阳铺开炽热的金色,在这金色的地毯上漫步,面对着西北风与大漠戈壁,我想荒凉原本也是富有。
人类与沙漠都在走向21世纪。
当全世界每年的沙漠化土地相当于两个比利时的国土面积时,中国也正以每年2100平方公里的沙漠化土地的速度向前推进。所有的环境学家都指出:沙化土地的根源在于人类行为中的掠夺性破坏,砍树、挖草、幵荒,几千年的历史就是这样走过来。人类不断地召开治理沙漠的圆桌会议,沙漠没有出席,它依旧沉思、默想,风来时谁不张狂?有三北防护林的建设者如是说。
21世纪,要么是流沙世纪,要么是绿色世纪。
为了治理沙漠,我们就得了解沙漠。
沙漠充满了哲学的思考。
戈壁的夜晚是那样深邃呀,深邃的蓝色泼向天宇深处,没有白云也没有乌云,那些月光下排列在戈壁上的石块影影绰绰地像一首宽阔的诗,我不知道该怎样去渎。想起了驼峰,让失去高度的人间有一个峡谷,为孩子们留下激流与飞瀑的想象。熟睡在荒沙的古阳关下的那一只夜光杯,或许正舀起月牙泉的水,慢慢地酝酿……
好大的西北风啊!我想把我的心铺开,沾满沙子,所有的荒凉都是一样的。
1994年10月记于河西走廊,1995年1月写于北京第三辑追忆只为感觉咀嚼昨天回想是人的反刍。
咀嚼昨天。昨天总是丰厚的,我们不得不面对今天和明天的多彩而又喧嚣的浅薄。回想,足一杯没有污染的清水,可以滋养疲倦的心灵和饥渴的细胞。一般来说,我回想故我在,是排除了行尸走肉的生命的象征,沉浸冋想好比酿一坛酒,拾回昨天的芳香或追溯别的什么,比如,人的生命是哪一阵风卷来的完美而又脆弱的种子?
如果没有回想,这个世界还会灵智闪烁吗?
时光之箭在我丝毫不知人生的时刻,把我扔到了人间,为此,我们都曾哭闹过表示抗议。然后足吮奶,依恋着母亲的怀抱,穷乡僻壤处的一间草棚便是家。
岁月把仅剩的天真丝丝缕缕地连根拔走,我便身轻如云,随风而去,自从离幵母亲和田埂小道,我便成了流浪者,找不到回家的路。
于是便回想,母亲的背影,草棚和竹床,篱笆上的牵牛花,小河畔的芦苇丛……
生命的一部分,是回想补给的淸凉液。
回想那风。
晃动的柳树晃动的村路晃动的心,风的湿润使我想发芽,风牵着我的心要去触摸风的深处。
春天的风是绿的。
秋天的风是黄的。
曾经追过风,奔跑在风带来的潇潇雨阵中,积蓄在血液里,使我至今还没有枯槁。
我生活在缺水的都市。
闭上眼睛,拿来昨天的风和雨,灵魂湿漉漉,不用打伞,窗外月光泻地。
回想的自由自在,可以让时光短暂倒流。
回想之时,世界便充溢着无序和混沌的美丽。这无序不会影响现实生活中的交通及能源的输送,这混沌也不会使水泥楼群及铁门钢窗扭曲或者消失。同样的道理,这美丽却也只是回想者所独享的。
日落西山,月上东山,一切依旧。所有大睁着的眼睛看不见的,则是时光在意识中的另一种形态,它逆向回溯,重现过去,失而复得,死而复生。
海德格尔在黑森林的林中小路上走着,他说:“神圣的大地是万物之母,具有深邃性。”现实是愈来愈物化了,大地上展现着技术与破坏,家园的神圣已经面9全非,水泥和煤烟窒息着精神与灵智,静思默想,仰望星空,都成为遥远及不可思议,雨是酸的,水是浊的,天上有空洞。
这个世界繁华得像荒漠。
高楼大厦的钢筋水泥,甚至阻隔着回想的空间。
但,那风却能穿过灾缝,所有的障碍都不能障碍她,无视一切禁令和红绿灯,没有地域的疆界,没有人群的贵贱,只是寻找着家园的神圣,门口的昨日之雪,海棠与樱桃。那是属炅的。
一阵风吹走的,能出一阵风吹问吗?
回想不是梦。
冋想要宽阔得多、随意得多、清醒得多,而梦,却只能发生在熟睡之后,梦圼也有冋想,那是无序的另一种小小的壮观:梦匀回想重叠,回想说你是梦,梦说我也可能冋想。
回想之于人的精神生活,实在是不可缺少的。没有了时光倒流、万物错位的混沌境界,理性的机床将会按照标定的尺寸,校正人的每一根骨头、每一种思维、每一个细胞,就不会有任何真正的想象。
有时,我会生出回想的紧迫感/所有的事情,当发屮之初,便已经有结果了。
那结果只是你暂时没有看见,更多的时候,是你不想看见。
我出生的时刻便注定要死亡。
我本无中生有,再归于无,成为风,我不知那时是否回想已经终结,所有的白云或乌云都是梦的碎片,风随意地走动,从天上到海上到地上,它与时空同在,宇宙坍缩的时候,它是赶紧逃逸呢?还是跟着坍缩?
我回想那风。
有一天,我立在你窗前的树梢上,先叩响门窗,然后说:我就是那风。
所谓永恒,就是看不见。
所谓美好,就是一瞬间。
企盼美好长存的人,总是在促成没落,好比留着一个熟透的果子,时时把玩炫耀,直至把芳香抚摸到彻里彻外地腐败。
你看见落地的青苹果吗?
没有生活中的久远。
只有回想中的绵长。
在人享有的各种权利中,回想权是最稳固的,是铸四海之铁也不能禁锢的一种权利。
我沉默,但,我在回想。
回想不尽的风啊!因为年轻而圣洁的风,像榴花下裙裾一样展开的风,花零落了,风剪碎了,连坟墓也没有,只有野花守望着,我赶着朝露经过这黾,那么多年轻的水汪汪的眼睛,杜鹃啼了,荒野绿了,细小的根先是裸露着,后来便缩骨,浓得化不开的一粒刺儿梅。
原来这里是海边,我听见涛声渐近。
悄悄地告诉你,朋友,只有潮汐才能运动整个大海,所有风暴卷起的滔天巨浪都是表层的,谁能看得见海的神圣与深邃呢?
碎浪漫上沙岸。
那浪是自己把己咬碎的吗?这是何等浩瀚的破碎啊,我闻见海上创牛的咸腥味了。
真的,你要回想,不要烦恼。
回想使我们分身有术,让回想中的我、现实中的我相互审视,无言,便会颤抖。颤抖的时候,假如心生芒刺,麻木的症状或会稍稍减轻。生命只是?种现象,充满了偶然性,在功利的诱惑下,我们追求必然而不可得时,便心生烦恼,自己找的。
我们偶然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偶然相识,偶然路遇,偶然之后仍然是偶然,最显而易见的必然是死亡。
这个世界不过是个驿站。
我们这代人不能把所有的树木都砍尽,不能把所有的清水都污染了,我们的子孙后代正源源断地哭着、喊着生出来。
真应该回想那风了,风穿过的门窗,门对着的山,窗含着的水。
门关上了。窗打开了……
1996年10月于北京一苇斋告别:智慧的痛苦时光就要到了,20世纪,我们很快就要告别。告别的时候会想起时光不再,此时此刻用来生活、创造的时间过去之后,便不复再来,它只能作为历史而存在着,留给你的是头的皱折,头顶的白霜,是生离死别。
但,时光之箭永远向前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