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边缘人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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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天使驿站

有一个晚上,礁石和我谈天使,穿白衣吹号的天使,像风像浪花一样的天使,从云端飞来,这一块沙洲蒙福了。麦苗和小草在美妙的乐曲礼赞中长得粗壮,芦苇多生出三个节,那些怀孕的女人们产下的婴儿的眸子会格外明亮。

礁石告诉我,你到过许多地方,却未必见多识广。你看一个城一块地的富饶或荒凉,你不要光听说,你要先看地上的树,再看天上的鸟:那些绿色是美的、和善的;那些有翅膀的,能发出吉祥之声的,目光里充满赞美的,便是天使的天使。它们在每一次降临时,翅膀上都驮着幸运和祝愿,它们卸下这一切的时候,便卸下了雨露和阳光……一所有的翅膀都不会落在邪恶之地。

那么,什么叫邪恶呢?

暗夜里数着钱财,看见金子发光便漠视太阳的,有祸了。不再把心灵用来感觉呼告与启示,相反成了金钱和肮脏的藏匿之地,良知朽腐的就叫邪恶。

闭上眼睛就是1300年前,这块沙洲刚刚冒出水面的时候,荒芜、纯净、羞涩的处女地上,人类还没有燃起炊烟,只有螃蟹和芦苇宁静而多少有点孤独地期待着,某种感应已经由海风遥遥地吹来了,晃动着。

这一年腊月冰封雪冻,只有芦苹一层一层包围着的滩涂湿地依然生机勃勃,小鱼小虾和各种贝类挤在浅水滩涂的一角取暖,枯草们铺着厚厚的温馨,芦花飞飞扬扬,它绝对谈不上绚丽,却包含着阳光的温暧,寻寻觅觅时,翅膀出现了。

南飞的大雁最早来到沙洲上落脚,一群又一群白色的翅膀从云里穿过,从浪里穿过,顷刻间便隐没在芦苇荡里,寻找食物,修筑爱巢,它们喜欢这地方,唱歌跳舞。

然后是白鹳、大天鹅、小天鹅和雁鸭,各个族群展示着各自的美丽,却又保持着一定距离,从不相互争斗残杀。

那是谁引的路呢?

和平而吉祥的沙洲,风浪中的天使驿站。

从长江口伸向东海的滩涂辽阔而湿润,芦苇、丝草构筑了一处天然的理想家园,既有长江的淡水,又有东海馈赠的各种海鲜饵料,它位于我国候鸟南北迁徙路线的东线中段,也是飞越国界的大洋与洲际候鸟的必经之地。

曾经有100万只鸟仪态万方地起落。

那么多的翅膀啊!天使带来了什么呢?

来自天国的礼赞,播撒在沙岸上了;来自飞禽世界的相亲相爱,缠绵在芦荡中了;来自空中跋涉的比翼和谐,雕刻在蓝天上了。

你可以读。你可以想。

也许,这个沙洲的出现本不是应许给人类的,它只是个鸟岛,人眼光里的荒凉之地,天使们歇息的驿站。它们可以在芦苇荡中梳理羽毛,可以面向东海对镜而歌,可以在沙岸上漫步,可以在荒野上追逐,可以观沧海,可以望明月……

天使的粪便,后来成了我们的食粮。

我们的祖宗因为天使的宽容和仁慈而存活下来了,农人耕耘,飞鸟起落,芦荡是神秘而圣洁的,闯入的顽童常常会迷路,但有仙鹤叼着小孩的帽子引导,然后站在大堤的老柳树上目送,鸣叫着,把翅膀扇得扑扑地响。

这是你应当走的路。

就这样到了家里。

“大雁仙鹤蓬蓬飞,寒来暑往一身衣。”在这与世隔绝的小岛上,假如没有了天使们的翅膀,一代又一代的人将失去楷模,没有想象,不知道该怎样活着,灵智也会沙漠化。

天使驿站又何尝不是人的驿站呢?

让人的目光纯净,穿过白云与乌云,谁不是匆匆过客?假如告别,心灵会微笑,拈着一朵野菊花。

简朴而心有所往的,有福了。

冥冥中有声音传来:去和种地的农人说,不要为金钱焦虑,你的真正的财富不在你的钱柜里。你看沙洲东滩的芦苇是稀了还是密了,你看南来北往的天使的翅膀是多了还是少了,你就知道沙洲的子孙们离开天国、离开喜乐是近了还是远了。

沙洲北沿广阔的芦苇荡,已经在20世纪60年代开始的围垦中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工厂、楼群和农田。沙洲东滩与东海接壤的滩涂从1990年起减少了30免。微地貌单元布局的变化,自然植被的减少,使候鸟们望而却步了。

有一群白鹳曾经飞临,那白色的翅膀掠过沙岸时几乎己经贴着暗红色的盐碱草了,可是它们走了,消失于碧浪云海。

金钱烧起的火焰把沙洲的宁静撕破了,大自然未生的资源成了抢劫者光荣的财富,一根火柴梗大小的鲅食苗时价19元,远胜黄金珠宝,10多个省的捕鳗大军,成千上万只渔船云集沙洲东滩沿海,机声隆隆,机油污染,人疯了、鸟飞了。

天使驿站成了地狱之门。

我们离天堂很远,我们离地狱很近。

什么时候会有一个翅膀的雕塑,呼告于沙洲的上空呢?什么时候能把“天使驿站”这四个字铭刻于每一粒沙子的灵魂上呢?

到那时礁石会欢乐得流泪并且开口说话:

“天国近了!”

1996年1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