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下决心暂且把诗与散文搁一搁,而专心地记一笔流水账,细想起来却是缘起于10多年前的两次江海之行。先是参加三峡诗会,从宜昌上船,三峡险峻、神女隐约自不待言,最使我触目惊心的却是三峡两岸壁立的光板田,以及背着沉重的背篓运送石灰的男女老少的队伍,烟尘迷蒙处,但闻机声隆隆,森林呢?植被呢?虎啸猿啼呢?江轮溯流而上,航道的浑浊是因为长江输沙量一年达5亿吨,还有漂浮着的各种污染物顺流绵延,异味扑鼻。
我第一次想到,江涛是如此沉重。
奉节小住,从码头拾级而上,陡峭而漫长的石级搜我想起了登泰山十八盘,同是危乎高哉,不同的只是山顶有个庙,江畔一座城。沿着山城的石板路瞎转悠,又看见所有工矿企业的黑色的废水以及生活污水通过数不清的排污口一起向着长江倾泻,就连固体的工业和生活垃圾也都小丘似的堆在江岸一侧。
长江啊,你消受得起人间的污浊和肮脏吗?
1985年盛夏,艾青先生以及姜德明、韩作荣和我结伴在兴城海边小住。每天傍晚,我都要陪艾青去散步,忘不了艾青那忧郁的眼神,他看着与海浪一起汹涌的垃圾说:“人能够污染海洋,人还有什么不能污染的?”从此,各种报章上江湖河海的消息,于我便格外敏感了,随手剪辑一点,外出时总要了解一些环境的现状,便常常冥思苦想那水,太普通的水,却又使这个世界生机充盈的水。
忽然想起,鲁迅也写到过水:“林木伐尽,水泽淹枯,将来的一滴水,将和血液等价。”庄子有《逍遥游》、《秋水》,极言海之广、水之大,“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梯米之在大仓乎?”真是海洋意识的先知先觉者了。
“老子看见世间人实在争得可怜”(梁启超语〕,便以水喻之,劝诫道:“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结论是:“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老子劝喻人间,却道出了水的本质,不争之水,也莫能与之争,其品格与重要性皆然。
细想之下,或者说如是观水之后,一方面是自己羞愧不已,一方面是眼前别开生面。
地球原本应称为水球的一海洋的面积占了地球总面积的7/18宇航员在月球上看见的地球蔚蓝色的庄严妙相是海洋赐予的。
一切的生命皆源于海洋,这是科学的结论。《创世纪》说:“神运行在水面上,从此有了光。”这是神学的惊心动魄的描绘,上帝造人,也是先撮尘土,再以水搅拌之,我想。
这便使人有了水的属性,女人是水,男人也是水。水在人体中所占的比例与海洋和地球的比例大致相当,略多一点。血液几乎都是水,就连骨骼中也有20是水。如果你受过伤,自己舔干净伤口的血,正好你又在海浪中呛过几口水,你就会想到血与海水的咸腥味实在难分难解。
概而言之,人的生命只能于水的形态中存在,所谓灵智四射、波光流转等等,如果没有水便顷刻凋谢,人只是干枯的无一例外丑陋的皮与骨。
水是无机物,那是指水分子的性质而言,从文化的层面上看,水是有情物。“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水是情意绵绵的;黄河开春,水波必至,北宋人谓之“信水”,瓜蔓缠绵时,水量顿增,谓之“瓜蔓水”等等,水不但有情而且有信。
当然,近几年的黄河断流,信水不信,这是后话,如果读者有兴趣,流水账再记下去的话,下回自有分解。
水是流动的生命流动的爱。
什么时候我们担心过有一天没有清水可喝?
1997年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