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的多寡决定着土地的贫富。迄今为止,对于地球陆地上有着最完整结构的最巨大的森林生态系统的独一无二的重要性,我们仍然是知之不多的。为了以林木换钱,中国仍然在毫不犹豫地砍伐着本应属于我们子孙的、而且为数已经不多的栋梁之材。
生活在土地上的人类,以及各种别的生物,因为有了森林的庇护而祥瑞、安宁。
我们可以丈量森林的面积,我们无法丈量森林的深度和广度。
在一平方米的林地表土中,就有数百万个细菌和真菌,几千只线形虫。在稍深一点的土层里,你还会发现数以千计的不露声色的大地耕耘者一蚯蝴。
地球上陆生植物的90以上存在于森林中。穿行或蛰伏于青枝绿叶间的动物的种类和数量,也远远大于其他陆生态系统。
森林从来不喜欢申一,从来不排斥异端。
森林世界是庞杂的、多样的。森林植物种类愈多愈杂,动物世界便也随之兴旺发达。
最美的森林是多层林、混交林。
最美的远古年代的森林是什么样子的?
我们只能从荒漠草原上去寻找残痕旧事了。
一个世纪以来,中外生态学家在全球生态环境变化的困惑中,把目光投向了西鄂尔多斯这片荒漠之地,称之为亚洲干旱地区孑遗植物避难所。简言之,西鄂尔多斯的地形地貌及残留的濒危、珍稀植物,活现着陆上生态演变的全过程它曾经拥有包罗万象的热带雨林,然后成为亚热带森林,进而颓变成温带阔叶林、温带草原,直到今天则已成为半荒漠地带的荒漠草原一离沙漠只有半步之遥了。
荒漠草原再也不可能重新成为热带雨林,但所有的热带雨林都有可能变成荒漠草原。
这里有3平方米之巨的海螺化石,以及粗壮的古树化石。
这里有70多种早已远离人类的珍稀植物,如半日花、四合木、锦刺、沙冬青……正是它们,把太古旧的历史活现在今天的现实面前,而且还将审视明天。
千百万年的古老,哪怕是残余,却美得让人惊心动魄。
不妨说,这就是历史的雄浑、博大。
不妨说,这就是废墟的温情、深厚。
面对西鄂尔多斯,想象太沉重了。
它们经历了多少世纪的跋涉之路啊!每走一步,生存环境便变得愈加恶劣,一个接一个的梦破碎了,破碎在带雨林、亚热带森林、温带阔叶林和草原上,如今只能面对荒漠的入侵与极度干旱,它们还能存在多久?
小土焦、小煤窑正把西鄂尔多斯的地貌挖掘得千疮百孔,为了幵矿、修路,化石也粉碎了,四合木也砍倒了!这一部天然史书,眼看着就要毁在我们手里了。
绿色,你是多么的亲近,又是多么的遥远!1997年于北京黄钟赋仿佛已经听到发自大江之滨、山城重庆的嗖唣钟声了。
黄钟大吕,人心所向。
人间所多的是各种声音,借助着语言的载体,可谓源源不断、喋喋不休。证诸今日中国的大都市小县城,一律由“卡拉0〖”武装,12亿人民不知多少成了“歌唱家”。自然,去“卡拉0〖”的必得有支票付账、包厢小姐伺候,那就不是不得温饱者,终日劳碌为养家煳口的可去之处了。
这便是黄钟的可贵之处:钟声响起,破雾穿云,挟风击浪,有涤荡污浊之势,传崩云裂石之气。人人皆可得而听之,心旌摇动,生出无限感慨来。感慨或可成为追忆,或可成为向往,或可歌,或可泣;或者竟是朦胧,以为是天上的声音,驾着祥光伴着白云而来。
总而言之,这感慨有文化气、圣洁而干净,直面污浊,有声而无言,有音而无字,不是勒石铭铁,胜似勒石铭铁,回响在人的心里“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蝉翼为重,千钧为轻”……由感慨出发,钟声能使健忘者猛醒,在这不同寻常的世纪末,审视我们自己、审视中华民族的光荣与耻辱,美丽和丑陋,高尚与卑下,深厚和浅薄,岂非妙哉?
也许有论者会诘难于我:民族魂之再造,难道铸钟便可得之吗?倘若中华大地,或在山林深处,或于平原水乡,遍树黄钟日夜长鸣,精神便能弘扬吗?
窃以为,黄钟之忧不在多寡,因为它多不起来,试看今日之中国,富者多矣,然能以300万元铸钟者,惟一人耳!我不敢猜测铸钟者的构想,却敢断定,一旦名为“民族魂”的大型青铜雕塑竣工,其振聋发聩之声实在是关于民族魂的颂扬及忧患,因而民族魂之再造虽不是铸钟便可完成,但是此警钟长鸣,祷祝和平,记収国耻,告以后人,传之后世,为一大善举当属不谬。偷一句现代派的话说,再造民族魂是系统工程,黄钟乃是其中的一个细节,这个细节因其有形有声有特定的文化内涵而可以激活历史、激活思维,此所以黄钟未响,已有万众瞻仰的道理之所在了。
那么,是不是可以说,有一天雕塑既成、黄钟已鸣便告万事大吉呢?非也,笔者在陋室中为《黄钟赋》、作静夜思,忽而想起可忧者一二,不记不快。
黄钟之美,以目观之,美在其雕塑的形态;以心倾之,美在其丰富的内蕴。美,也要有人会欣赏,这一个“会”字,至少包含了:他是有文化的;他是懂历史的;最好还要知道一点美学欣赏,这就堪忧堪虑了:中国是一个文盲如此之多的国家一一最乐观的统计为1.8亿;每年至少还会出现200万新文盲。我国的文盲率为15先;美国为0.2,欧洲为2.21,中国文盲、半文盲人口的92在农村,而农村的多孩率又是城市的15倍。一项对50岁以下的妇女按文化程度分类统计的平均生育子女数大致是:文盲:5.86个;小学文化程度:4.8个;初中:3.47个;高中:2.85个;大专:2.05个。
结论是无疑的:中国,文盲的后代正愈来愈多。
呜呼!黄钟之于文盲,不就是对牛弹琴吗?
原来黄钟之忧,不在黄钟自身,而在教育而在文化而在后人,此为可忧者之一。
近读报章或看电视新闻,京九铁路历经千山万岭刚刚铺轨,便有偷铁轨贼肆意劫掠。又有不断的消息说,北京、上海、广州均有偷盗下水道井盖的,以致老人、儿童还有政协委员跌落在黑洞中云云。心生一念实在事出无奈:会不会日后有人见黄钟巨大、经济效益可观而偷将出去,卖到于城乡结合部遍地都是的收购站中?此为可忧者之二。
重庆一带,近10年间连降酸雨,这是可忧者之三。其实,当一场大雨从九天而降之初,那雨滴都是相对纯净的,上苍的美意总是为了滋润人间万物。可是当重庆上空的雨水挟带着重庆数以千计的烟囱里排出的亚硫酸酐的黑烟和废气时,雨水便成了连绵不断的稀释的硫酸。是,继希腊的酸雨将巴特农神庙46根大理石圆柱腐蚀、斑驳之后,重庆嘉陵江畔元代留下的石刻佛像,也因为酸雨的冲刷侵蚀而颜面无存了。
酸雨污染之可怕,在于它的渗透力,轻柔地飘落其身,重重地销蚀其灵。倘若酸雨不除,岁月带给黄钟的命运也可想而知。
我为黄钟忧,黄钟为谁忧?
黄钟日:为天下忧!毕竟是黄钟大咅,毕竟是雷霆万钧!中华民族多灾多难,自古就有为黄钟叹为黄钟歌者,黄钟或可毁弃,思想的艰难的爬行,精神的曲折的攀升,虽是重重的迷惘与阻碍却从未停止,大音稀声,只是要用心去听。
为天下忧乃大忧,一种敢于大忧患的声音,是世纪之交的警钟,我的种种担忧尽在其中了一一人类的未来很有可能被毁于自己的腐败、沉沦以及生态灾难。于是,在已经响起、未曾响起的钟声里,我们听见了这样的声音:仅仅从人口之多、文盲之多、贪污腐败之恶劣、环境破坏之严重而言,中国进入21世纪的时候,就已经负担沉重了。
铸铁为钟,是其时矣!黄钟响起,是其时矣!在艰难而又无处不在的精神世界里,这钟声犹如旷野呼告,飘逸四海,抚慰八荒,与夜行者为伴,和守望者同在,遥远的光荣与梦想的呼唤啊!没有一个富可敌国的帝王的后代,因为金银财富而延续了历史;只有苍天之下,泥土之上的文化,冰是维系一个民族的灵魂。
钟声响起了吗?钟声响起了太阳的原体曾经是冰凉的。
后来,太阳发光了。
1995年12月于北京一苇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