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一个海岛平原走出来的,忽然有一天看见了连绵起伏的大山。
于今想起,至少就我自己而言,这大山之美是和海岛平原作了比较之后才得到的。
看惯了一望无际的田野,看惯了太阳从东方地平线上升起,又从西方的地平线上落下,在儿时,便以为整个世界都是这样坦荡无垠的。待到知道人间所多的是崎岖的大山,并亲眼看见后,这奇峰突起、山峦绵延并没有阻挡了我的视线,反使人眼界大开,顿生新意,也就有了新的臁朦胧胧的山的美感--此所谓别开生面也。
我最早看见的山是杭州的南高峰、北高峰,以及杭州郊外的一些有名、无名的山。
那时,我是一个扛步枪的战士,我值勤的哨所就在杭州中村的一座山头上。我把枪刺的坚硬、哨兵的自表同我身旁大山的巍峨联结在一起了,于是这座并没有奇花异草的山,在我心里成了很美的山。我写信告诉母亲、同学说:我们这里的山是最美的!这是我最初的关于山的一些联想,使我离开了对大山的一般化的美的初步感觉,而灌注着我的淸感了,于是这很大的山就会变得具体、形象、有血有肉。
人把感情交给了山。
山把美感交给了人。
那是多少个记忆中的或是星月满天,或是细雨霏霏,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大山之夜!我惊讶地看见:山的美是随着季节的更替,随着风雨星辰、天光云影的变化而变化多端的。飘逸的美!流动的美!月色下那一条像小河似的山路,在漆黑的、没有月光和星星的夜晚忽然消失了,大山显得庄重神秘。
在一根根细小的、白色的雨丝下,山谷间浮云四起,能叫人想起天上人间……
如果说感情只能属于心灵的话,那么,想像却是无法摆脱外界的特殊的吸引力的。在自然界,是变化多端的景致;在诗人笔下,则会引出变化多端的想像。
变然后出新。
化然后出奇。
山,也在变化着,也在运动着,有的会长髙,有的会变矮。
以为山是凝固不变的,怎能得到山之美?
没有僵化的大山。
只有僵化的人心。
山石是坚硬的,有时,也不乏柔情。
石缝里长出的那一朵无名小花,不就是大山的妩媚吗?
大山的崛起,大山的绵延横亘,是为了给人们阻碍呢,还是为了给人们以启迪?
有的人得到绝望,但,更多的人得到启迪。看似高不可攀,其实一定有路可寻。那是一条山路,一条曲折的小路,要有胆童、花更大的力气才能走这条路。
登山是吃力的。
登高一望却是平生快事--可以俯视人间,能看得真切得多。
没有登攀的人生,是最容易走到沙汉中去的。
山外看山,其实是雾里看花。
山里看山,才是真的走进了另一个洞天。在来不及看,不知道怎么看的感慨中,方能领略到大山的广博美。
不是单调的。
不是浅薄的。
不是一览无余的。
大山所滋生的一切,无不显示着山的特性哪怕是一点一滴,也总要顽强地显示着。
山里的核桃有着一层硬壳。
山里的野花细小而又芬芳。
山里的小草是不易绝迹的。
山里的飞鸟既能高飞又能穿过峡谷。
就连山里的青苔也有着更久的生命力。
常青的松柏一定是从大山深处汲取了特别的生命力,因此,花盆难养万年松!名山大川的某一部分的光泽是由无名的小花寸草赐予的。
要知道生活的艰难吗?就请到任何一条山路上去看看。
在泰山,我先是为那一条铺筑得那么整齐的山路所惊讶。
然而,当一个汗流浃背的挑夫从我身边经过时,那一条路的光泽顿时醏淡了许多。
行路难呀!挑着那么重的担子,翻过那么高的山蜂,没有坚硬的脊梁是直不起腰来的。
而地面上,各种车辆来往似飞。入夜以后,还有互相辉映的灯红酒绿。
在黄山,那一朵开在悬崖上的灵芝草,只是向人们发出一个含蓄的信息:深山有宝,可惜并不是人人都能得到。
在广州的白云山,白云翻滚在峡谷里时,一团一团地从瞵峋的石头上慢慢地滑过,我忽而想到:这里的山石也是缠绵的呀!我怎么也忘不了在浙东山区的那一次行军:万丈陡壁下,竟是毛竹林立,葱郁满目。这毛骨悚然的险处因为毛竹的一片碧绿,顿时使人赏心悦目。遇险而不以为险时,险峻便成了美,成了大山的别一种美。
谁说深山是寂静的?
有风便有林涛。
人呼山应,到处有回声。
山泉流过光洁的鹅卵石时,会有叮叮咚咚的响声。
山有音响美。
这种音响,本身又带着大自然的质朴、淡雅。
对于真正的诗人、画家和作曲家而言,那是生命的音响。
有人听得见。
有人听不见。
大山是最坦荡的。
大山也是最含蓄的。
袒露着自己,珍藏着矿物。
即便是对于风风雨雨所留下的印记、伤痕,也从不取遮遮掩掩的态度,只是明白无误地裸露着。但,那是无声的倾诉,并不凄惨。假如在原先的伤痕处生出了一朵小花,大山也绝不会清除它。
真实本身最有力量,真实包括着含蓄。真实也是美--当它与虚伪、奸诈、欺骗两相比较时。
大山里,一切都是野生的。
野生的植物,野生的动物。
没有羁绊,没有拘谨,没有人工的种种扭曲,没有盆景的小家子气。
越是凶猛的野兽,越是壮观,越有气势,越有野性的力量。它在与人们为敌的同时,也从另外一个方面给人们以提醒和力量。
龙吟虎啸不是千古美谈吗?
弱肉强食的另一面是促进“优生”。
有很多珍奇人们还无法培养,而只能靠野生。
在大山野性的美的背后,是多少奇妙的精灵,或者是很多的秘密!这山有这山的美,那山有那山的美。
险峻是美,迤逦也是美。
广博是美,高危也是美。
泰山雄浑而朴实。
黄山奇险而秀丽。
蛾眉金顶的佛光,缠绕着宗教的色彩。嵩山有少林寺,所多的是传说的迷云。
在美的比较中,找到这山或那山的特点,万不可在相互排斥中使美感荡然无存。
有人说:到了黄山之后什么山都可以不去了。对黄山的敬仰之情固然可嘉,但,挥斥万山的夸张却万不可取。
只要是山,终会有它自己的特点。
在孩提时代,找到一个小土包,便抡舞着竹竿想占山为王,小伙伴们纷纷来抢夺,可见山的诱惑力之一斑了。
山,给了这个世界以立体感。
山,给了这个世界以雕塑美。
人间最早的那位雕塑家,一定是从他眼前的山峦耸立中得到了灵感--关于雕塑的灵感-然后才有了后来的千变万化的雕塑艺术。
用心灵去感化石头。
让石头去吸引心灵。
石头是最坚硬的艺术的原料。
雕塑家的一斧一凿,都是在大山深处的开掘。
从狮身人面像到云岗石窟,不同的年代,美的笔记不同的民族留下的艺术珍品却揭示了一条同样的真理:人类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除了繁衍后代之外,只能借助于艺术的流传。这就是人类发展史、文明史的一端!山,算是巍峨的了。
山,可谓雄浑的了。
然而,一个夏夜,在北戴河海滨,当我从朦胧的月色下眺望远山时,忽然有了一种孤独感--不知是我自己踽踽独行的孤独感呢,还是由山的沉寂而触发起的感觉?
细细想来,倘是一味地山连着山,那还是单调的。
山与海相接时,就会出现一种山海之恋的情景:你看那些浪花执拗地向着大山走去,你看山崖天长日久地伫立在海边--一个在寻觅,一个在等待。
山因为海而显得生机旺盛。
海因为山而显得端庄凝重。
如果是大山的险峻再加上激流的汹涌,那就更是别有胜景了。
我在烟台的成山头上俯望大海,山峰成锯齿状,浪涛作旋涡转,森森凉气伴随着拍天涛声:壮哉!伟哉!观音洞也罢,潮音洞也罢,瑶琳仙境也罢,其实都是山与水结合的结晶。
在这山水之恋的过程中,水,以自己温情的力置和韧性的精神,使大山敞开了一处或几处情怀。
中国画中的山水画之所以流传千古而不朽,概而言之,那是集中了山水之美的缘故。
在这些画卷中,因为画家的感情和想像的伟力,山水之间的结合是天衣无缝的。
自然。
和谐。
自然生美。
和谐生趣。
在我们眼下的词汇中,“世界”两个字好像是包罗万象的了。其实,这同一个世界却到处千差万别,而每一种差别又都是别一种世界。
大山深处便是这样的世界。
原始森林一直原始到现在。它既是属于原始时代的,也毫无愧色地跻身于今天的时代。
原始森林中很多珍奇至今还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在这世界已进入电子时代的时候。
大山有多少为人知的瑰宝呀!我敬佩那些在深山里勘探的人。
即使勘探的结果只是空手而归,留在深山里的几根标杆却也是一种明证:勘探者曾经来过。
我敬佩那些在深山里唱歌的小鸟。
舞台和布景都是天然的。
唱给石头听。唱给小草听。唱给山花听。唱给流泉听。唱给白云听。
无论有没有掌声,不管有没有喝彩,小鸟们只是唱着,是歌者,不是演员。
大山的寂寞因为它们而无影无踪了。
在一块无名的小山坡上,我看到了几根古柏,一方收割不久的土地,一个稻草人。
我为这些古柏庆幸:它们没有被当作展览品而被挖到都市和公园,站在污染的空气里。
它们生得自然,长得自然,自然得和这无名小山一个模样。
那收割不久的土地只有十几步见方,还留着麦茬,到处都有艰难的开发者呀!那个稻草人还戴着一顶草帽,脖子上系了-根红绸带--它是守护这片土地的--没有比它更尽心尽职的了。
它会做梦吗?
这一块小小的山坡,好像是个童话的王国。
我没有到过雪山。
我只是在电影里,在文学作品中见过雪山。
这是白雪堆成的冰冷的山。
这是积雪终年不化的沉重的山。
看惯了、看多了、看久了花红柳绿,这白色会使人耀眼吗?这雪山会使人想起关于一种色彩的遗忘吗?红的花就一定美吗?
雪人般大小的童年,早已经融化、逝去了。留下的是关于雪的各种传说、想像,是对于一年一度的下雪天的期盼--直到如今。
忽然引出的一个联想是:这冰清玉洁的雪山所显示出来的岂不是一种冷冰冰的美,冷冰冰的爱?
爱人间。爱土地。爱河流。爱小草。
雪山也不是僵死的,它在每年夏天总要融化一些雪。雪水淌到山下,淌到正在干渴中的各种庄稼地里。
这是冰凉的水呀!这是最甜的甘霖呀!每一座山都是一尊雕像。
每一座山都是一首抒情诗。人类不要再去轻易地高喊征服大山的口号了,而要和大山们和谐地相处。
大山为人类献宝。
人类为大山植树。
在自然的家族中,山是出类拔萃的一员,我们能因为自己的矮小而忌妒它的髙大吗?
滥伐山林的后果是栋梁埋没、土地流失、沙漠卷土重来。
最聪明的事情和最愚蠢的事情都是人做出来的。
当山的高危、坚韧、淡泊、宁静、起伏、宽容等各种美感被越来越多的人们接受的时候,这个世界也会变得越来越美好的。
1982年12月-1983年1月
于北京缘叶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