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风雨潇潇,曾经闪电游走。
不知道今夜,有谁在仰望星空?谁能告诉我,我身处何方?我要走向哪里?
我在地上,也在天上。
那么,我又何必去寻找天堂?然而回家的路呢?遥远或者亲近的心灵故乡呢?
伸向日历的手和目光,在颤抖之后会僵直,像一根不再湿润的枯枝。
山上的杜鹃红了,山下的梨花白了,难道我们的时间都快用完了吗?
我点燃一枝烟。
我想燃烧我自己,让心里的红血变成火焰,让骨头焦灼,像一堆站着的篝火。我要把我自己烧成一堆先是温热然后冷却的白灰。
我将体验最后一滴水分的枯干。
我甚至想到海洋也可能蒸发殆尽。
时光流走了。
时光结束了。
时光也把火焰熄灭了。
人们便回忆。
回忆是生命活动中短暂的时光倒转,是唯心的智慧之泉,是联结婴儿和老朽的纽带。
回忆者的态势常常是惊心动魄的:在疾驰的列车的尾部把眼睛闭上,让灵魂暂时脱离既定的总是向前有时也弯曲的时间轨道,翱翔于大尺度宇宙空间,寻访往日,触摸陈旧,拼接破碎,徘徊在曾经辉煌的废墟面前。
崩坍的石块和泥浆还会回到昔日的高山上去吗?已经变得浑浊不堪的河流能够变得清纯如孩子的目光吗?消失的城堡能在沙漠深处重新立吗?尼雅和楼兰的佛塔还会钟鼓声声吗?
时光不唱流行曲。
迄今为止,时光也不曾倒流。
列车一往无前。
那苍凉的风笛由沉沉夜色染黑之后,便散发出苦涩,飘落在梦里,向缤纷挑战,有人惊醒:怎么连梦也变成彩色了呢?但,岁月却只是黑白交替的无悔的运行。
有一个诗人在黑白相交的地平线上,读出了一行字:人生不过三天,昨天、今天和明天。
朋友,我们都只剩下明天了。
丈量星空的人,你能告诉我明天的尺寸吗?
叱咤风云的人,你能告诉我明天的阴晴吗?
在大尺度宇宙空间,明天奇大,明天也奇小。在地球人的一生中,明天不过是一粒无足轻重的微尘,时间随意地让它飙零、衰老,由它坠落,由它茫然。
茫然在大路小路上。
那路,原先是崎岖的山路,是田埂小道,有石头和泥土的气息,为野草山花簇拥,重叠的脚印既不会使它升高也不会使它降低,流逝的岁月既不会使它延长也不会使它缩短。
你走得匆匆,那路也匆匆。
你走得悠闲,那路也悠闲。
是的,太阳还会在江边升起。
朝晖的炽热是每天都在呼告的启示:地球遥远的将来,免不了地老天荒。
我们看着这朝晖,我们听见那呼告了吗?
我们除了蘸着这辉煌涂抹陈旧的想像,并且在耸入云端的新房子里堵塞渗漏、修补裂缝以外,我们什么也没有听见。
两只喜鹊艰难地起落衔着树枝筑巢的时候,人正在给水泥板块分隔的居室安上铁门钢窗,打开彩电:“哗!生活的色彩多么美好!”窗外,今冬无雪。
海平面又升高了,臭氧层又空洞了。
我们是带着钥匙的囚徒。
就这样匆匆奔走着,总要把眼睛睁开,因为各种喧嚣的诱惑。回忆结束了,在这无可奈何的中断之后,我看见月亮依旧冷艳得逼人。月亮的冷艳使孩子们、使那些仍然执着地望星空的人们,保留了一处想像的营地。
真应该感谢月亮。
登月者窃取的陨石与火山灰,还有偷拍的那些照片,都以为证实了月球的荒凉、人间的繁华。可是当荒凉一旦有了博大和永久之后,它就成了另外一种富有,而繁华总是没落的开始。
要荒凉就大荒凉。
所有的开端都是如梦如幻的。
所有的结局都是明明白白的。
看过一次满月之后,便是渐渐残缺,残缺如银钩如娥眉,落在路边的荷塘里,那荷叶便凋零。当美艳的花朵被人摄入心魄,在莲子熬粥成为美食之后,这残缺的守望只是为着蛰伏于污泥中的盘根错节。
如是残缺的心,失血之后因为结疤而浓缩,那一道弯弯的疤痕正好也像娥眉,曾经残酷现在很美。浸泡在水中,会长出一根芦苇吗?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听不见梅特林克“沙漏”中的声音,如云絮一般柔软地从晚醴边上跌落,搓揉着我稀疏的头发叩打着我的秃顶,在小夜曲的旋律中,那声音说:“我们的时间只是一个小小的幻想花园,那是我们在永恒无垠的沙漠中开垦的花园。”趁明天还没有过去,我要去沙漠中问种树的人:那青草野花回家的路呢?
1996年4月于北京一苇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