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群山:马文瑞与西北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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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唱到兴奋时,原先躺在草铺上的吴岱峰坐起来,怀里紧紧抱着枪,黑瘦的脸膛被木炭火盆映照得发红。马文瑞显然被战友的歌声感动着,也坐起来,轻声跟着老吴唱。就这样,忘记了冬夜的严寒,忘记了眼疾的疼痛。两人的心,正如那炽热的盆火一样燃烧着,眼前的世界,也就成了一片火红,火红一片。

春天悄然地降临南梁山区。1935年二三月间,旧历年过后,漫山遍野的冰雪无声地消融成千百条涓涓细流。豹子河的流水,开始漂泛着黑糊糊的柴草末子和淡黄色的旋浪,淹没了岸边的残冰。向阳的山坡上,隐约泛着草青,黑白两色的羊群像云朵一样飘游在其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遍野的白杨和黑桦枝梢上,凝结出暗褐色的并不引人注目的芽苞。小风轻扫山野,春潮悄然萌动。拦牛放羊的老汉和后生们,在暖堂堂的阳光下,敞开袄襟,吼喊着酸不溜溜的信天游。“三十三颗荞麦,九十九道愣,二妹子虽好是人家人……”那撩人的歌声像在起伏延绵的林梢上打着“水漂”,惊飞起一群一群山鸡和木鸽,引逗皂鹰久久地在碧空里盘旋。

然而这一切春天的信息,并没有引起军政干校师生们的注意。操练、听课、讨论、吃饭、睡觉,他们的生活依旧按照同一个节奏紧张地进行着。

总不断地有新鲜的知识和新鲜的革命道理吸引着他们,总不断地有学习中的“拦路虎”需要他们去努力克服。他们只觉得每天早上到河湾里去洗脸,水变得既冰又浑。他们只感到晌午坐在院子里听课,捂着老棉袄的脊背热得有些发痒。只是粗略望去,原野上并没有改变冬日的色调,也就没有人注意到春天来了。这天,马文瑞正上着课,见河川下的大路上过来几个骑马的人。走近了才看出是老刘带着几个红军战士。马队沿着斜坡,一直走到学员正在上课的院子里。志丹前两天刚走,该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任务?马文瑞有一种预感,觉得他们的到来,似乎与自己有关。

果然,刘志丹牵着马从坡里走上来了,同来的还有习仲勋。刘志丹见到马文瑞,第一句话就说:“老马,快下课了吗?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埤们商量一下。”当下,马文瑞给学员们布置两道讨论题,便随刘志丹他们走进时常备课的那孔窑洞。一进门,刘志丹显得有些兴奋,开门见山说:“老马,这期学员眼看要毕业了,有一项重要的工作,想派你带人去做。”马文瑞听了,看看刘志丹,又看看习仲勋,见他们正用期待的眼光望着自己,便问:“什么工作?”刘志丹说:“开辟新区。”说着由桌前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马文瑞,掏出烟卷,点燃一支吸着,很快地在地上踱来踱去。马文瑞已经习惯了特委军委主席的这一举动,当他对一个重要问题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即将做出决断的那一刻,总是这样。马文瑞迅速展开信来读,原来是红42师师长杨森写给志丹和仲勋的。信中写道:“……近日我团在甘泉、南泥湾、金盆湾、麻洞川、临镇和宜川云岩、北池镇等地打土豪,给群众分物分粮,并打算在此休整半月。这回东进,我骑兵团连日奔袭沿途民团、保甲武装,使反动政权受到重挫,当地人民革命热情很高。请求特委、军委速派文武双全的得力干部来领导群众,建党建政,开辟新区……”马文瑞看完信,刘志丹突然停下来,面对着马文瑞,十分慎重地说:“昨天夜里,我反复想过了,这个任务,只有老马你合适。”“开辟新区?”外表看着依然平静如故的马文瑞,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他很快便想到了东部的延安、甘泉、宜川一带。因为他知道,苏区眼下除了南梁(含东华池、合水山区、庆北、赤安一带)大本营外,在南地区一带(枸邑、淳化、宁县等山区〕成立了南区革命委员会,张邦英担任主席。

但实际情况是,北区(即南梁一带〕山大林密,地处偏远,虽便于红军隐蔽,但人口稀少,物产欠丰,不利于筹集粮食,补充兵员,也不利于开展群众工作;南区又距西安和关中平原地区太近,虽建立了红色政权,敌人说到就到,拉锯作战,局面较难控制;而人口稠密、自然条件较好的东部地区,尚未建立红色政权。他知道,在那一带开辟新区,就意味着在陕甘边与陕北之间架设一座桥梁,使之连接起来,便抬头瞪圆眼睛,等待刘志丹下达具体任务。习仲勋不慌不忙地端起桌上的碗喝了一口水,以他特有的简洁、准确的语气介绍道:“从地理位置来看,甘泉、宜川、韩城是关中、陕北边境地带,地形较复杂,进可以出击延安、宜川、甘泉县城以及韩城等东府渭北诸县,退能够入南泥湾、金盆湾一带梢区。加之又有临镇、云岩、北池几个镇以及洛河川、阳湾川、麻洞川等几条大川,人口稠密,物产也较丰富,如果开辟出来,不光具有重要的军事战略意义和政治意义,对于解决目前苏区经济困难都大有好处。特委决定派你以陕甘边特委党代表和东区工委书记的身分率领一支武装工作队开赴这一地区,杨森同志将率骑兵配合你们工作。”马文瑞的脸上依然是那么平静。他望着窗外的远山沉吟了片刻,又扭头看了看刘志丹,异常果断地说:“好吧,什么时候出发?”刘志丹紧紧握着马文瑞的手说:“不急,等队伍组织起来再说,你先提个设想。不过,这可是一次既重要又很艰巨的任务。那一带远离南梁,杨森率领的骑兵团也不过仅有百八十人马,而你们的周围,西南是甘泉、洛川守敌;东南是宜川、韩城守敌;西北又是延安守敌,可以说是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孤军活动。敌人随时都可能出动围剿,你们随时都处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马文瑞说:“不怕,只要有老百姓的拥护,就什么也不怕。我们过去后可以深入发动群众,等到时机成熟,再建立红色政权。”刘志丹听得,紧紧握着马文瑞的手说:“相信你能完成任务。”派马文瑞去开辟新区,是陕甘边特委研究决定的。刘志丹提议,这项工作事关重大,必须派最得力的人去。这个人既要政治上可靠,还要有做地方群众工作的丰富经验;既要有组织领导能力,又要善于集思广益、团结同志。他说这些条件,唯有马文瑞具备。

一支短小精干的武装工作队,很快组建起来了。三天之后,一身戎装、腰间挂着短枪、背着习仲勋送给他的皮公文包的马文瑞,带领胡自禄(原陕甘边苏维埃政府经济部长)、张彦福(原华池县赤卫队队长)、许克昌等,外加军政干校几名干部,并有三十多人的一支警卫队,按照陕甘边特委指示,开赴南梁地区以东,开辟新区。

一整天,他们都在荒无人烟的梢林地带翻山越岭。天拂晓时,他们来到延安城西南的三十里铺村。延安是敌人在陕北盘踞的一个重要城镇,仅次于榆林、绥德。高双成的师部驻在城内。各县城都派驻一个连的兵力。加之三十里铺又是西安至延安公路的咽喉,交通便利,敌人说到就到。马文瑞率队到达三十里铺,进入南面的仁台沟,再翻过一架山就进入南泥湾梢区了。就在他们越过三十里铺公路后,有个衣衫破烂、蓬头垢面的乞丐在后面不紧不慢地尾随着他们。马文瑞早就注意到了这个人,便对张彦福说:“后面这个叫花子有点不对劲儿,他怎么老跟着我们?”张彦福立即派人把“叫花子”带了过来,问道:“你是干什么的?”那人不说话,但眼睛里流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

马文瑞亲自审问:“你家是哪里人?”“当……当地人。”那人指着不远处的三十里铺村说。

“胡说,当地人怎么说的外路话。”“说一一不老实小心狗头!”张彦福从背上“嗖”的一声拔出明晃晃的大刀,按在“叫花子”的后脖颈上。

马文瑞说老实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我……我……红军老爷,我……”“快说!”“唉呀,我……说,我是延安城里派出来的探子。”那家伙说着,就要伸手去怀里掏枪,被两个战士把双手扭到了背上。张彦福上去缴了他的枪。

马文瑞一看,此处不可久留,便下命令说:“杀!”话音刚落,张彦福手起刀落,探子的脑袋早“嗵”的一声掉在地上。这是工作队进入东地区开辟工作的“第一刀”,也是马文瑞第一次下令杀人。自从那天接受了任务,他就明白,这次东进,不同于在陕北搞秘密工作,这是武装开辟新区,是要把政权从敌人手里强行夺过来。因此,既要深入发动群众,又要同敌人展开你死我活的斗争。而群众能否真正发动起来,很大程度上又取决于能不能把敌人(包括当地各种反动势力的嚣张气焰镇住。因此,他在三十里铺下令开的这第一刀,虽是无声无息,但是震动很大。身边的干部战士们发现,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党代表,倒是一位敢作敢为的痛快人!杀了敌人的暗探,本来连续行军已经有些疲倦的工作队员们,士气顿然高涨。还不到吃早饭的时候,已经行进三十多里,来到山根下一个叫驴粪坡的小村庄。庄里只住七八户人,多数是由绥德、米脂一带逃荒下来倒山种地的饥民。他们早就听说刘志丹的队伍过来了,眼见一支红军队伍从天而降,真是又惊又喜。为首的这位慈眉善眼说话和气的老马,一拉话竟是上头老乡(延安一带俗称绥德米脂诸县人),备感亲切。虽是青黄不接的春荒时节,仍然几家凑着给他们压着吃荞面饴铬。吃饭时,马文瑞坐在热炕上端起一老碗调了腌韭花、芝麻盐的香喷喷的铪铬,却感动得难以下咽。因为他留意到,老乡的几个嘴唇上拖着鼻涕的猴娃娃像一窝小燕子一样,挨着个儿站在炕棱下面,仰起头,张大口,巴望着他那一碗冒着香气儿的铪铬。他便用筷子敲着碗沿儿说:“我吃不了这么多,给娃娃们拨些。”不料,做饭的大嫂一听急了,慌忙解下腰裙,像赶麻雀一样,把猴娃娃们赶到窑外面去了。马文瑞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挑在筷子上的长长的铪铬面,怎么也不忍心往嘴里送。房东老乡说:“咋直劲吃,咱庄户人再没好的,荞面有哩。”他吃着饭,心里热乎乎的。多么好的老百姓,他们没有多少欢迎你的言词,他们对于共产党和红军的情意,是通过这一碗热饭食,送到你的心窝里去的。这样好的民众,只要组织起来,必然形成不可估量的革命力量。在这种力量面前,任何凶恶的敌人都将溃退灭亡。马文瑞一边吃着饭,一边很动情地想,随即同地上站着的农民拉起话来:“老乡,家里几口人?”一个老汉说:“唉,七口人,只一个吃闲饭的,还没吃的。”“种多少亩地?”“种两架梁,四颗屹峪,一年有三季两头不见太阳,秋里打的粮食全让延安城的刮民党搂走啦。”另一个接过说:“你们这一来,我们可盼到头来了。刮民党半月二十天就要来掳一回粮草,保长、甲长像催命鬼,三天两头踢踏门槛。”“麻洞川那边情况怎样?

”“唉,一个样!人家实行的是乡村保甲,像给咱老百姓脖颈上套了铁链子,远远近近,谁想逃也逃不脱。”就这样,马文瑞他们进入东地区一路走,一路搞调查,宣传共产党和红军的主张,考虑着如何着手开辟工作。在敌人神不知鬼不觉中,他们就像一阵春风,悄无声息地刮到了陕甘边东部地区的梢林、原野和沟壑,呼唤着刮进一个个村庄、一孔孔窑洞,唤醒着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民众。

马文瑞的武装工作队和杨森的骑兵团在临镇相遇。不久,骑兵团奉命离开东地区,工作队独立开展工作。依照陕甘边特委确定的工作范围,整整一个春季,马文瑞率领工作队足迹踏遍了甘泉、宜川和洛川北部一带山川林壑。他们跑了数百上千个村庄。白天在山场、村庄里活动,夜里在庄户人的热炕头上,把心里话掏给受苦人,像在解冻的土地上,撒下革命的种子。淳朴的农民把他们的开辟工作也亲切地称之为“闹红”,把他们的个别串联和宣传工作称之为“下毛毛雨”。许多庄稼汉成了老马的好朋友,几天不见面,就要念叨个不停。

“咱老马这些天怎没见来?”一个年近半百的敦敦实实农民说。他坐在点着一盏麻油灯的炕桌旁,手里握着烟袋锅。昏黄的灯光,照着他那生着黑胡碴子的脸。他周围坐着的,全是像他一样,头上挽着白羊肚子毛巾的受苦人。他们的脸色,都是一样的黑红,像用山野里的红胶泥雕塑的。

“刘大哥,我前个到临镇赶集,听说老马他们近来在云岩、北池子那边闹腾哩。地主乡绅们都怕得跑到宜川城里去了。”一个年轻精瘦的农民说。

那被称做“刘大哥”的人嗯了一声,一个劲儿地吧嗒吧嗒抽烟。人们看出来,方才的消息,使这个农民信服的领袖式的人物刘大才心中很不平静。他正想象着宜川那边“闹红”的阵势,寻思着咱甘泉这边该怎么办?老马平素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这阵儿都一齐涌到耳边来。“你刘大才可不能落后,老马可对你抱着大希望哩。”他暗自对自己说。这一夜,金盆湾刘大才窑里的灯光一直闪到天明。

许多农民都认识带头“闹红”的老马。乡村的识字先生们称他为救苦救难的“及时雨”宋江。他们的印象中,老马岁数不大,和和气气,满口的陕北腔,平时总是抿着嘴“笑笑的”,可是一说起话来,就像铁匠打铁,石匠开山,句句丁当不离砧子锤背。人们看出来了,老马他们这些人,厉害就厉害在人家说出来的正是老百姓想说又没说出来的话。譬如开首那一段日子,马文瑞经常对贫苦农民们讲:穷人要翻身,非先捣烂“保甲制”不可。农民们觉得这话说到点子上了。他们平素受够了反动保长甚至甲长的欺压,却是敢怒而不敢言。原因很简单,甲长有保长撑腰,保长又有联保主任、区长、县长壮胆,而联保主任、区长们的屁股后面又都跟着背“七斤半”〔步枪)的团。老马对此说得很简明也很形象。他说:

“国民党的反动政权及其走狗,就像一条专咬穷人敲骨吸髓的恶狼,这保甲制就如同是四只狼爪子,恶狼干的每一件坏事情,都离不开它们帮凶。”经过整整一个春季的秘密串联,深入宣传,到桃杏花漫山开放的四五月间,正是庄稼人整地春种时节,东地区普降一场透雨,解除了春旱,这是十年不遇的喜事。老百姓中就传出话来说:“老马他们把雨水给咱带来啦,听老马的话没错。”他们几十天的宣传鼓动工作也像那一场解除了旱情的透雨,终于结出果来了。就在这时候,马文瑞说:“该动手铲除保甲制了。”他先派人捉拿惩办了几个罪大恶极的反动保长,把他们捆起来,拉到大村、镇街上游斗,有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干脆下令当众公审处决,至此,祖祖辈辈埋藏在人们心中的反抗剥削压迫的仇恨之火,终于聚集起来,冲破严冬厚厚的冰冻层,形成了阶级斗争的炽烈怒潮。革命的火焰,席卷着每一个村子,像摧枯拉朽一般焚毁了国民党反动派“保甲制”的封建统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