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群山:马文瑞与西北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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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马文瑞由香炉寺下经过,像所有往来的行人一样,深为山城的险要而惊叹不已。正对香炉寺的官道下面,是通往山西的渡口。凶神一样的白军,正吆喝着盘查过往行人。他下意识地伸手摸摸肩上的褡裢,里面带着特委第四次扩大会议的文件。好在往前的路上,尚不见白军的哨卡。黄河流到葭县城这一段,绕了一个大弯。人走在这段的山湾里,一边是壁立千仞的峭崖,一边是汹涌奔流的黄河水,前后便什么也望不见了。不料,当他刚一转过这段河湾,就见一队白军迎面开过来了,想回避已经不可能。敌人约有一个排,士兵背着枪步行,当官的腰里挂着木套盒子枪,骑在一头毛驴背上。那驴子显然是强拉过路脚夫的,驴后有一个年迈的脚夫,哭丧着脸步行跟在后面。既然躲避不及,也只好硬闯“鬼门关”了。两者相向走着,距离越来越近。身边的悬崖和黄河仿佛都不存在。空气也像突然之间凝固了一样紧绷绷的令人窒息。越来越响的队伍行进的脚步声,像擂鼓一样惊心动魄。马文瑞表面依然镇定自若地朝前走着,但心中却明白,这每走出一步,都像是朝着刀刃迈进。地狱的入口终于到了。当他同这支不知奉命开往何处搜捕所谓“共匪”的敌人擦肩而过时,就像步入了魔鬼群中。每一双凶恶的眼睛都狐疑地注意着他,注视着那藏有文件的褡裢。有一个瘦得像猴子一样的烟鬼兵,眼睛瞪得像牛卵子。他盯着文瑞肩头的褡裢,分明是怀疑其中有银元。多亏瘦小的毛驴子被胖排长压得走不快,骑驴落在后面的排长最后同马文瑞照面时,只是用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便急忙吆喝着毛驴子赶路。走出好远了,马文瑞往后一看,见那骑驴的排长还扭头朝这边看。敌人万万没有想到,刚才背着褡裢不慌不忙走过去的这个人,会是他们兴师动众通缉捉拿的“共党头子”--马文瑞!许多年之后,马文瑞回忆起这件事还说:“当时一慌,就兀山根下的官道一直沿着黄河朝北。正值雷雨季节,说不清上游什么地方就会下一阵暴雨。浊黄的河水汹涌澎湃。河面上不时有赤身露体的艄公摆着桨橹唱着号子同风浪搏斗。木船从上游飞流直下,那压倒一切的气势动人心魄。岸边逆水拉船的纤夫,赤脚光背,被太阳晒焦了一样。低沉而压抑的嗨嗬声,更像由地心深处发出的怨恨和愤懑。这情形使他联想到自己投身革命的苦斗经历。从奔腾的大理河川,走到咆哮不息的黄河岸边,这七八年间,经历了多少艰难曲折,激流险滩。好在信念不倒,行进的脚步并未停顿下来。

黄河在神府一带,较之下游的河面开阔,河水也较平静。渡口上航船骤然增加了许多。多数是两岸往来运送货物和旅人的,也有运煤和运皮货的木船停靠在岸边烧火做饭,准备一鼓作气冲过下游的险滩。上拉的船只也停下来,等待由陆路运来的货物装船。马文瑞这才发现,许多船工的妻儿老小也随之生活在船上。他们是把身家性命全都交给了木船和黄河,交给了命运。他看着那些蓬头垢面的船工婆姨用沉淀过的黄河水淘米煮饭。隐约有炊烟伴着米香随着一阵河风飘溢过来,他才意识到肚子饿了。碰巧有一只船上正开着饭,主人见有行路人,便招呼上船吃饭。这是陕北古朴民风的体现,在神府一带的黄河船夫中更甚。他们声言:“烟酒不分家,饭菜不分家”,意即谁碰上了,都可以享用。这大致算一种朴素而原始的共产主义思想。马文瑞也不客气,上去坐在船帮上,接过热情的女主人舀的一碗顶着炒山芋条儿的小米干饭吃着,听那精瘦乐观的男主人谈他们在黄河中行船的趣闻故事,随即打问:“此去盘塘镇还有多远?”那主人一听,反问道:“你找喷腾?”马文瑞忙说:“不,我找盘塘。”“对么,喷腾离这里也就二十来里。”他这才明白,当地人把盘塘念作“喷腾”,便觉十分好笑。同时意识到,在这一带工作,口音也得变一变。

此后再问路,便也把盘塘读作“喷腾”。

这时候,由上游下来一艘重船。船上的白胡子老艄公,安详地把着舵,用高亢苍凉的嗓子,唱着那不知唱了多少代的古老豪迈的歌谣:

你知道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几十几座滩,几十几个艄公把船摆?

我知道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九十九座滩,九十九个艄公把船摆……

那精瘦乐观的主人,见马文瑞听得失了神,便不无自豪地把嘴里的烟锅在船帮上磕一磕,眯眼瞅着下游的远处说:“我们船工在黄河里行船,最怕的就是过湾渡滩。我们艄公的本事,也就在这湾里滩里才显出中”。

他的话,使文瑞理解了这首古老的歌谣何以如此豪迈,又何以如此一代又一代久唱不衰。原来其中饱含着船工的世代血泪和绝不向生活和大自然屈服低头的豪情。望着这些性情粗矿豪放的人们,马文瑞想道,在神府南区组建革命武装,苦大仇深的黄河船工,是一支不容忽视的力量。

傍晚时分,马文瑞风尘仆仆来到神府南区盘塘镇。按照接头暗号,在一家小杂货铺里,找到了王善吉。盘塘镇紧靠黄河畔,是个有几百户人家的较大的村镇。王善吉开的杂货铺子很小,货架上空空荡荡没有多少货物。马文瑞坐在铺子里同他拉话,也没见有人来买货。这家很不起眼的生意冷落的杂货铺,其实是党的秘密联络站。陕北特委派人来工作,都是由王善吉负责接头,然后再介绍到区委。像许多党内联络员一样,王善吉是个性格内向、政治上很可靠的农民同志。他原先并不是商人,只是因为工作需要,才开个杂货铺子,掩护工作。他见了特委负责人马文瑞,自然很高兴。拉了一阵家常话,就锁了店门,领着他到五里路外的温家川去见乔钟灵。中共神府南区区委委员乔钟灵一见马文瑞便握着他的手说:“唉呀,可把你盼来了!”当晚就在乔钟灵家住下。第二天一大甲,乔钟灵带着马文瑞去二十里路外的贺家川后面的贾家沟见了区委书记贾怀光。

贾怀光是个大个子,约有三十多岁,外表给人的印象是很老成。他虽然识字不多,但人很精干,说话办事注重实际。贾家沟人都知道,他的父亲思想有些守旧,人很胆小。像所有老实本分的农民一样,他承继了世代顺民的家风,得知儿子“造反”、“闹红”,老汉是坚决反对,劝说不过,又气愤不过,便举着老镬满村追着打儿子,扬言要把他的“坏脑子”挖出来。贾怀光不顾父亲反对,革命信念坚定不移。当他在家中见到马文瑞时,“米脂事变”的消息已经传到神府一带。敌人公开枪杀六烈士的噩耗,在地方上引起了很大震惊。一时谣言四起,人心惶惶,土豪劣绅也更神气起来。敌人的血腥镇压,使处于白色恐怖下的人民心头又加上一层阴影,区委的同志们心中也很不安。马文瑞的到来,使大家感到心中有了主心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