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在朝58周年之际的九月,恰逢他81岁的生日。在他的王土与高堂,万寿无疆的颂歌响彻云霄。
与此同时,在那遥远的大洋的彼岸,大英帝国的君臣们正在热烈地讨论着有关东方那个神秘王国的故事。
皇帝的诞辰启发了他们的灵感,一支以祝寿为理由的外交使团宣告成立,一支远洋船队立刻组成,以图真正意义上的近代首次东西方大帝国的相会。
使团团长,由前驻俄大使马嘎尔尼担任,使团全部费用,由东印度公司承担。
成立于17世纪的英国东印度公司,于1664年从中国运入一筒两磅两盎司的茶叶,作为贵重的礼物献给英王。
在此之前,英国人喝的茶叶一直是从第三国转道进口的。
国王对这种来自东方中国的神秘瑞草表现出极高的赞赏,英国直接进口中国茶叶的历史自此开始。
国王对茶的热爱离不开一个女人的引导。
1662年葡萄牙公主凯瑟琳的出嫁英国,在世界茶文化史上增添了一位饮茶皇后。
在此之前,英国基本上还是一个咖啡的王国,但茶叶的品质非常适应英国人据以自豪的绅士风度,朝野开始了以喝茶为高雅的时尚,伦敦一家极有名的咖啡店嘉拉惠于1657年改换门庭,张贴出了这样一张广告:可治百病的特效药--茶!是头痛、结石、水肿、瞌睡的万灵药!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但英王好喝茶,宫中却大受益。
一种英国人视为高贵饮料的茶,出现在贵夫人们的沙龙之间,成为时髦的象征。
1669年,东印度公司再一次把中国的工夫茶叶馈赠给了皇后,颇得皇后的欢心。
当年,英国就禁止茶叶再从荷兰进口了,华茶立刻畅销了全英伦,东印度公司因此而发了大财。
物质文明终于带来了精神文明。
茶香亦醉人,诗人并非只有在举着酒杯时方才吟诗。
一位叫蒲伯的大诗人这样赞美着喝茶的女王:你伟大的安娜,三个国家齐向你低首。
你有时和君臣商谈大政,有时也在茶桌旁激励朋友。
另一位诗人华尔勒没有前一位的神圣庄严,他眼中的茶叶充满了性感:软滑、醒脑、开心,像女人的柔舌在走动着的饮料!这个不产一片茶叶的岛国的人民,竟然成了世界上饮茶的冠军。
上午十时半和下午四时的饮茶习俗,成了生活中雷打不动的制度。
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的教授与大学生们坐在一起进行着学术交流时,他们的书籍旁少不了一杯茶--这种边喝茶边讨论的传统,被戏谑地称之为“茶杯和茶壶精神”。
茶在英国,迅速地成为一种文化,电视台下午四时的节目被称为“饮茶时间”。
大文豪萧伯纳调侃地说:破落户的英国绅士,一旦卖掉了最后的礼服,那钱往往还是饮下午茶用的。
一首英国民歌因此而这样总结地唱道:当那时钟敲动第四响,一切的活动皆因饮茶而中止。
英人喝华人产的茶,也是西方文化主动要和东方文化交流,但文化的符号不同,难免闹点小笑话。
比如中国的平水珠茶,向被称为绿色珍珠,却被创建于1706年的老牌英国茶商团宁公司误称为绿色子弹。
还有一种茶名格雷爵士,这位爵士大人原本是个在中国的外交官,从清朝人手里得到了一种玳玳花茶的配方,带回了国中,交给了一家公司试制,公司遂命名该茶为格雷爵士茶。
在马嘎尔尼出使中国的那个世纪里,茶在英国国民经济中已经成了一项重要的收入。
在下一个世纪中出任过英国大臣的罗斯托就曾说过:国家不可缺乏的粮食、盐或茶,如果由一国独揽供应权,就会成为维持其政治势力的有力砝码。
罗斯托的话中已经隐隐地含有了火药味,茶在成为了一种商品的时候,无论它想怎样的清高,都无法摆脱钱这无孔不入的气息。
政府对茶很关心,这种关心终于体现在了法律之中。
公元1773年,也就是马嘎尔尼进发中国的前二十年,英国国会通过了《茶叶税法》,规定出口美洲波士顿的茶叶每磅征收三便士茶税,波士顿茶叶事件由此爆发。
1773年12月16日,美国独立战争的第一根导火线,在波士顿码头上点燃。
作为美国人民的光荣,码头上至今还立着碑文如下:此处以前为格林芬码头。
1773年12月16日,有英国装茶之船三艘停泊于此。
为反抗英皇乔治之每磅三便士之苛税,有九十余波士顿市民攀登船上,将所有茶叶324箱,悉数投入海中,以是而成为世界上闻名之波士顿抗茶会之爱国壮举。
正是在这样的世界大格局中,英国人把对市场的目光,射向了遥远的东方,射向了神秘的中国。
此时,英国进口的华茶,已经达到了每年1050磅。
英国文学家迪斯拉利曾为之评价说:茶颇似真理的发现,始则被怀疑,最后乃获胜利。
而英国人的货物,却无法如愿地打入中国的市场。
他们曾经向中国运入中国人从未见过的美妙动人的钢琴,几年以后,中国的艺术家们依然故我地拉着他们那缠绵的二胡。
无奈的英国人把钢琴拉回岛国时,又不死心地运来了银光闪闪的餐具,一眨眼几年过去了,银具锈迹斑斑地又被发回了本土。
英国和中国的贸易往来,就这样始终处在一种逆差之中,这对一个称霸世界的大帝国来说,实在是一件无法忍受的事情。
茶这东方神秘绿叶在英伦三岛的传奇,启发了东印度公司的思路。
这是一个既拥有着军队又拥有着金钱的实力集团。
它一手握着剑,一手拿着账簿。
此时,它开始产生一个两全齐美的梦想,将华茶移植到英国殖民地--印度,以改变那种要喝茶找中华的依赖情状。
就这样,东印度公司,把马嘎尔尼和对茶的愿望,同时送上了驶向大清王朝国土的“公爵”号和“豺狼”号等远洋轮。
在1792年9月8日公司对马嘎尔尼的训令中说:由中国经常输入的或公司最为熟知的物品是茶叶、棉织品、丝织品,其中,以第一项最为重要,茶的数量和价值都非常之大,倘能在印度公司领土内栽植这种茶叶,那是最好不过的了……作为大英帝国代表的马嘎尔尼,当然更重要的使命,还是传递两个大帝国之间最高统治者的意愿,作为茶叶的使命,原本是顺带的。
然而,这一次的外交出访,并未达到目的,而失败又是从最小的细节开始的。
仅仅因为纠缠是单膝还是双膝向中国皇帝跪下这问题,两个帝国在最轻微的碰撞中弹开,并再也坐不到一起。
故而,茶叶问题便上升到极为重要的地位。
因为有了茶叶,马嘎尔尼心理还算平衡。
是华茶为他弥补了一切,把优质茶苗引入了印度,光这一项就不枉此行了,而且在下一个世纪将要百倍地偿还这次出使的费用。
离开北京南下的返国途中,马嘎尔尼使团由北京至杭州,复由陆路经浙江、江西及广东至广州。
正是在这次的远征中,他们在浙江与江西的交界处,得到了茶树的标本。
1793年12月23日,马嘎尔尼在广州向东印度公司报告说:“总督(即新任的两广总督长麟)本人度量很是宽广,断不是小鸡肚肠之小官可比。
承蒙他的允准,我们找到了一些茶树,这就是我现在拥有的几种嫩树和几种适宜于成长的种子。
我也和公司的想法一致,即如果能在我们的领土之内的某些地方种植这种植物而不是求助于中国境内,而且还能种得枝叶茂盛,这才能符合我们的愿望。
我所得到的数种正在生长着的植物,如果能精心培育,将来必定茂盛。
放眼将来,喜不自禁。
”1794年2月,马嘎尔尼又给当时的孟加拉总督素尔去信说:“……有精通农业者认为兰普尔地区的土壤适宜于种茶。
所幸的是,现任两广总督长麟利用赴任之际,同我遍历浙江省,引我通过茶区,慷慨地让我挑选几棵茶树之最良品种,我已经特地命令将之栽入适当的箱子里,且以土培之,使其不致枯萎。
”就这样,中国浙赣交界处藏之于深山的瑞草,从此来到了南亚次大陆恒河流域的加尔各答,落户生根。
而后,加尔各答植物园又向印度所有的苗圃送去了使团挖来的中国茶苗的后代。
再以后,这种中国茶苗的后代又和印度本地的一种野生的茶苗进行杂交,形成了今日的印度茶。
我们完全可以说,至今已为世界上最大产茶国的印度,它的茶,主要就是从那艘马嘎尔尼所辖的“豺狼”号战舰上运迁而去的。
“本人度量很是宽广”的两广总督长麟,断然不会想到这样的较量。
天朝中国向西方投之以桃的时候,也并未想要他们报之以李,更不会想到他们会报之以毒品。
但一种植物的芳香还是引来了另一种植物的迷香。
不再用得着钢琴和餐具了,两种植物各自从东方和西方出发,开始了它们近代史上独特的远征。
茶是绿色的,和平、温良的,优雅而乐生的;罂粟花是灿烂的,热烈的,奔放的,靡乱而破坏的。
茶往西方去的时候,鸦片向东方迅跑而来。
19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华茶与鸦片的进出口比例已经是1:4。
在长麟任总督的两广地区,吸鸦片者已经到处都是。
当英国诗人优雅地把茶比作性感的女人时,中国的正直爱国的诗人们则正在为中国出现的大量的吸毒者而大声惊呼。
中国杭州的大思想家大诗人龚自珍《己亥杂诗》中写道:鬼灯队队散秋萤,落魄参军泪眼荧。
何不专城花县去,春眠寒食未曾醒。
1839年,龚自珍的朋友林则徐到达了当年长麟出任总督的广州,虎门一把大火,销掉了多少鸦片,第一次鸦片战争,就此爆发。
其时,天津、上海、杭州、福州、厦门、广州等地,都成了着名的茶叶集散地。
英国人,一面充满希望地等待着印度生长着的中国茶叶大面积的丰收,一面急不可耐地从中国大量进口着华茶,同时,一面又更急不可耐地向中国输入鸦片。
1842年中国第一次鸦片战争失败之后签订了《南京条约》,五口通商之后,快箭船载着华茶,便全方位地驶向了太平洋和大西洋。
1886年的中国,华茶出口量曾经达到了14.3万吨。
几乎整整100年之后的1984年,中国人才再一次地超过了这个数字。
正如马嘎尔尼所说的那样,放眼将来,喜不自禁。
印度及东南亚一带的茶叶开始生长起来了,一统天下的华茶市场被永远打破了。
和我们这个庞大的东方民族一样,在经历了数千年闭关自守、唯我独尊的生活之后,华茶的下一个大时代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