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烹饪美食爱茶者说
20926000000019

第19章 法无法

如今自己也认为自己大概可以算个茶人了,但喝起茶来依旧是没有章法的。

只要是好茶,什么样的杯子都可以;只要心情好,什么样的环境都不影响心绪;只要条件许可,怎么样舒服怎么样的姿势。

在这一方面,想必中日两国的茶人们都是相当爱国的,都是要坚持本国的优秀文化传统的。

固然日本茶道在国际上已经打出了自己的文化上的品牌--那上千个动作也着实能让人学上那么几年。

各国热心于日本茶道的人们不在日本的茶道家院中把膝盖磨出几层老茧来,那就不算是学过茶道了。

但这种对茶的态度到底也没有征服我,在我看来,喝茶本是一件随心所欲之事,想怎么喝就怎么喝。

茶对的就是心,而心灵,无论如何,它应该是自由的。

总得找上那么一些传统--无论人或者事,这样,才算是有说服力的。

因此立刻便让我想起一个人来,明朝杭州人氏田艺蘅。

这可是个人物,史书介绍他是写过茶书的,名叫《煮泉小品》。

不过这本书多少有些牵强,虽有独到之处,但文人气太重,科学解释少了一些,茶人并不就引其为经典的。

倒是他对饮茶的态度,十分地放达,使人耳目一新。

田艺蘅品茶,那才叫快活。

鹤发童颜的那么一个老头子,带着几个艺妓--请别小看她们,她们往往是才情并茂的女艺术家们--他们一起来到了西湖边,有杨柳岸晓风残月意境的所在,坐在草坪之中,眼前又是茶又是酒,大家和平共处。

同时大家又是唱又是笑的,又是歌又是吟的,又是诗又是舞的,有路人愿加入进来同饮,那便就又是主又是客的--还有什么比这样更无拘无束的呢。

你愿意喝到半夜三更也没人来拦你;你突发奇念,说走就走,也没人有意见。

自然也会有冬烘先生来说你有伤风化,但绝没有人来批评你不符合茶道之规。

中国人喝茶,就是可以这样的。

这在日本茶人看来,想必是很难理解的呢。

在我想来,这种自由主义的喝茶法,首先得归功于中国人传统的户外饮茶习俗。

户外饮茶,本来没有什么可说的,人们一开始饮茶,都有一个户外的过程。

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不在户外,哪来的野草?陆羽着《茶经》,其中一章专讲茶器,茶器中又专讲一套出门可以带着走的全套茶具--包括煮茶的炉子,盛水的器皿,毛巾,甚至滤水的布袋等。

中国古代不少画家所画的品茶图,大多是在户外的。

文徵明的《惠山茶会图》,一大群人,都在户外。

丁云鹏所画的《玉川煮茗图》,说的是卢仝煮茶,那也是在户外的,童子煮着茶,玉川子则在芭蕉树下入定。

中国人的饮茶习俗,喜欢人在户外,是有人生观在其中起作用的。

中国人向来讲天人合一,讲人在自然中,自然在人中。

他们对茶的态度也是这样,在很多情况下,茶就是人,人就是茶,茶就是天的一部分,人也是天的一部分,茶和人,都在天地间。

所以人们饮茶,不仅仅是饮茶,而是采天地之甘露,吸日月之精华。

自然既是无处不在的,无论你是躺着,坐着,笑着,哭着,那么,又何必拘泥哪一种形式呢。

我们喝茶,是要快乐,是要幸福。

什么是中国人传统的幸福,那就是在地球上永永远远地活下去,长生不老如神仙。

茶在某种意义上实乃仙草。

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

蒙山茶有谚曰:仙茶七株,不生不灭,服之四两,立地成仙。

这是多么快乐的饮茶啊!其实,日本人也有过大规模的户外喝茶运动。

早期的云脚会,就在河边进行,一边喝着茶,一边闲聊,无拘无束。

后来丰臣秀吉也举办过千人的大茶会,就在京都的北野,八百多个茶席,可谓盛况空前,还是千利休亲自主持的呢。

说到这个千利休,对茶的认识,本也是十分地透彻的。

比如他说,家以不漏雨,饭以不饿肚为足,此佛之教义,茶道之本意,他又说,须知茶道不过是烧水煮茶。

照此本意,日本茶道哪里还需要一千多个动作。

可恰恰是这个千利休,这位主张人性的大茶人,设计了今日日本茶道茶庵的形式精神。

和中国人不一样的地方,这时终于显现出来了。

在我们,是可以在户内也可以在户外的饮茶地点,在他们,则是非在户内不可的了。

茶庵之小,小到你不想促膝谈心也只好促膝谈心,两三个人面对面坐下,就几乎是脸对脸的了。

这样一来,你就几乎无法逃避对方对你的逼视,你要做假,掩饰自己的内心,还真的要有那么一点超乎常人的功夫。

这种形式,还真让你不得不进行一种推心置腹的心理活动。

可以说,这几乎是以一种形式来规定内容的严酷操练了。

形式的神圣化,乃是形式的转化,形式终于成为内容的一个重要方面,对日本茶道来说,没有形式,无以言内容。

因此,严格意义上来说,日本茶道是没有形式的,只有仪式。

一招一式,都有了不二法门的章法,有了各个家元形成的各自的程式。

在这方面,中国人,大概只有京戏可以去与之观照。

这样一种严格的程式,在日本,大概也是不太允许被改良的。

曾见日本丹下明月流派来中国表演她们的茶道,美丽的和服,青春的少女,钢琴王子的流行音乐,配以略带夸张的茶艺动作,中国人看着觉得很美,坐在台下同时观看的日本里千家茶道表演团的老夫人们,虽已人老珠黄,依旧掩面暗笑青春少女的无传统无知识无修养,在她们看来,这种经过改革的茶道表演,怎么能够被称之为茶道呢?从这样一个参照物来看,我们中国人的茶道岂不是百家争鸣百花齐放了吗?魏晋时的文人们便曾说过,天是人的房子,而房子则是人的裤子。

你想,天下之大,均为我所有,什么地方不可饮茶,什么样子不可饮茶呢?站着也罢,跪着也罢,促膝谈心也罢,彼岸相望也罢,喝着喝着老也放不下那杯茶也罢,喝着喝着把那杯茶忘了也罢,认准了这杯茶要跟它喝到底也罢,喝一会儿茶,喝一会儿酒也罢,茶里面什么东西不放也罢,茶里面放得它眼花缭乱也罢,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总之,法无法。

我到今日也还是这样喝茶的。

我也有个把好茶器,但是从来不吃吃力力地专门走到哪里带到哪里。

对于茶,我也带着一种有什么喝什么的心境,有绿茶时喝绿茶,有红茶时喝红茶,有乌龙茶时喝乌龙茶,没有新茶时喝陈茶,没有陈茶时喝白开水--四川茶馆中称之为玻璃水的。

茶的精神含义中包含着这样一种暗藏的勇敢--什么样的生活向我走来,我就向什么样的生活走去。

是否可以说,什么样的饮茶内容赋予我,我就给它什么样的品饮形式呢?法无法的根本准则,在于我们对茶有着一种根本的认识--万变不离其宗,天人合一,人茶合一,到达了这个境界,就如鱼在水中游一般,从必然王国走入了自由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