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熬到早晨天色发白的时候,她才借着行李箱的浮力飘到岸边。
从江中捡了一条命出来后,很长时间她都能感觉到自己的不正常。
总是喜欢自言自语,总是出现幻视幻听,总是觉得有人会迫害她。
她光着脚,像个疯子一样,拖着被水泡的一塌糊涂的行李披头散发的走在街上,见到她的人纷纷掩鼻远离。
她像只老鼠一样,只能出现在最偏僻阴暗的角落里,睁着惊恐的眼睛,就像躲避猎人的小兽。
为了生存,她甚至翻过垃圾箱捡拾别人吃剩下的快餐;为了生存,她甚至抢过小孩手里的食物,然后被一群人叫着疯子疯子追着打。
她不敢联系任何熟人,因为害怕再次被出卖。
亲情、友情、爱情全都不过是别人用她来交换利益的工具。
就这样,她流浪了半年,漂泊到向小园工作的这个小站。
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只能在候车室里傻傻的坐着。看着那些人登上列车,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批。
他们的欢笑着,说这话,在她听来也不过是如留声机传来的杂音般,没有任何语意。
她身上穿着捡来的衣服,身旁是已经破烂不堪的行李箱,浑身上下湿淋淋的。
因为前一天晚上下了大雨,她连躲雨的本能都丧失了。
也是,雨再大,也比不上那滚滚的江水,如果连那些都不曾吞噬她,那世上还有什么可值得躲避的?
除了那个人,她害怕他会把自己抓回去。
可是她并不知道,那个看起来不可一世的方智鹏在她跳下黄浦江的那一刻,也吓破了胆。
他没想到乐意竟然如此刚烈,宁死不屈。
看到乐意跳下江之后,他只让手下象征性的寻找一下,就匆匆回去,吩咐他们对谁都不能说当天晚上看到的一幕。
毕竟江水那样急,纵然是游泳高手也有溺毙的危险,更何况只是个娇弱的女孩子。
他没想到会闹出人命,在乐意战战兢兢逃亡的日子里,他也活的谨小慎微,生怕传来江上浮尸的消息,警察会找上他的门。
当然这些乐意并不知道,如果她知道这一切,她一定会笑破肚皮。
就这样一个人渣,胆子还没有针尖大,也配不可一世、气焰嚣张的欺压别人。
乐意低着头,看见有人过来,本能的侧过身。
向小园走过来,眨巴着大眼睛问道:“这位姑娘,你要去哪里?今天没有车了。”
乐意把身子侧向另一面,用眼角的余光瞅瞅这个穿着铁路制服的小女孩。
她看起来真小,好像个初中生一样。
向小园打量着她,突然问道:“你是不是没地方可去啊?”
乐意心里一痛,赶忙站起来,转身就要走。
向小园一把拉住她:“如果没地方可去,就先住在我那里吧!我不是坏人。”
乐意慢慢转过身,看看她拉着自己的手。
她知道自己现在脏的不成样子,简直像乞丐一样。
这半年,还是第一次有人肯拉自己的手,就算那些好心人也不过是丢给自己一份盒饭,几个面包,从来没有人敢触碰自己。
“不是坏人”这四个字,让乐意心底的防线彻底垮了,这个世上真的还有好人吗?
可是她真的是幸运的,她真的遇见了许多许多的好人。
她认识了霸气却不自负的钟原,胆小却善良的田盼盼,聪明又糊涂的赵剑灵,当然还有天真又腹黑的向小园。
太多太多的好人,都会让她误以为走错了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仿佛滞留在六七十年代,每个人都带着一种执着的傻气。大家会互相争执,但不会相互背后捅刀子;大家也会闲言碎语,但绝对会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
她喜欢这里,也想留下,于是机会来了。
那天向小园兴高采烈的告诉她,铁路局要招人,但是最好是应届大学生。
乐意将那个破箱子从床底下拽出来打开,里面的衣物被水浸泡过早已破败的不成样子,但塑封的毕业证和别的证书却还安然无恙。
向小园惊讶的瞪大眼睛,大叫道:“天啊!你是名牌大学的!今年好像真的招会计,你去考考看啊!”
乐意笑着点点头。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竟然四年了。
这四年是她重生的四年,无论是性格,还是精神面貌她都发生了几乎是颠覆性的改变。
可是小园她们却从未问过她的往事。
因为小园告诉过她,无论你原来经历过什么,都已经过去了。走出来了,就不要回头。过去的事,如果你不说,她们就不会问。
所以很多人都以为她是应届大学生,直接被招聘到铁路,还很奇怪为什么她会心甘情愿的窝在这里,而不是去一个大城市,拿着高薪享受生活。
可是谁能告诉她,什么是享受?经历了这些,乐意觉得只有心灵的平静,才是人生最大的享受,所以她爱这里,也爱生活在这里的这些人。
就算是那时跟武思浓看不顺眼,也不过是因为她知道武思浓这种性格,一旦放到社会里,必将被伤的千疮百孔无疑。
她们生活的地方太单纯了,怎么会了解这个社会真正的险恶?她们这些人太单纯了,纵然觉得自己很有心计,又怎么逃得过那些人的算计。
所以,现在的乐意就像母狮子一样守护着带给她重生的地方,这块土地和这群人。
所以那时唐渊来盖别墅,她的反应最激烈,因为她已经预见到这将改变她们的生活。
可是无论她怎样固执与保守,改变最终发生了。
这些冲击了每个人的价值观,也改变了许多人的生活。
包括武思浓,包括钟原,也包括自己。
可是,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向小园抱住乐意,两个人失声痛哭。
这还是小园第一次知道乐意的往事。
她知道乐意的过去一定有故事,但是没有想到竟是这般曲折与惨烈。
乐意那看起来大大咧咧,口无遮拦,一点火就爆的脾气,是怎样将这些瞒在心里的。
太不可思议了。
她记得第一次见到乐意时她那惊恐而防备的眼神,她记得她把乐意带去帮她洗澡时她身上的瘀伤。
关于过去,乐意从来都不提,她就向来都不问。
她知道,那些伤痕是乐意不想触碰的。
小园用手擦着她的眼泪,哭着,但尽力微笑:“都过去了,全都过去了,没有人再能伤害你!有我呢!”
乐意点点头,将头埋在小园的怀里,眼泪不断地流着。
这是一种释放,多少次她在梦里都想把这些说出来,却被强压回去。
她知道,自己还没有真正放下。
可是现在,真的可以好好哭一场了。
听完吕樊的话,钟原眉头紧锁,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吕樊叹了口气:“其实我回来后找过她,我才知道她出事了。我以为她死了,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还好,她还平安。”
钟原低下头,沉思了很久,说道:“这些事情乐意从来没有提起过,她是向小园捡来的,这事就我们几个姐妹知道。一般对外都说她是小园的远房亲戚。说实话,我不知道该不该帮你,要是换上我几年前的脾气,我会直接上手揍你!你几乎毁了她一辈子!”
吕樊含着眼泪,点点头:“我知道。可是我想……”
钟原站起身,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应该有苦衷,你不用跟我说,你直接跟乐意解释吧。不过,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原谅你!”
听到她这样说,吕樊很感激的致谢道:“谢谢!”
“具体时间地点,你等我的电话吧!”说完,钟原用一种很复杂的目光看向唐渊,深深叹了一口气。
四月的天气,乍暖还寒。
每到夜里,别墅内就会显得更加空旷寂寥。
唐渊窝在沙发里,心不在焉的翻看着一本报告,可是心里很烦,一个字都看不下去。
他将那本报告扔在地下,然后揉揉自己的额头,又倒了杯水吃了片胃药。
不知道是不是倒春寒的原因,觉得特别冷,胃更疼了。
他知道,自己心里的烦乱是因为什么。
知道乐意的往事,他很震惊,更多的是一种怜惜和敬佩,以及一种骄傲。
他很骄傲,自己没有爱错人。
这样的一个女孩儿,真的是值得你放在手心里疼爱一辈子的。
可是他心里又有一些愧疚,他明白了为什么那天自己递给她那张金卡时,她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她为什么对自己这样的有钱人有一种本能的抗拒。
但是他心里更多的是一种不安,他知道乐意和吕樊很快就会再见面,关于吕樊的事,他多少了解一些。
所以他更加不安,他不敢确定乐意在知道吕樊的一切后,是不是会选择原谅他,然后他们重新开始。
毕竟,他们是相爱过的。
想到这里,他赶忙穿上外衣跑出去,站在乐意的楼下,盯着她宿舍的窗子,张望了许久。
就这么傻傻的看着,像个刚刚情窦初开的大男孩儿一样,望着自己心爱的人住的地方,想象着她对自己笑的样子。
他想开口把乐意叫出来,他想对她说:“我爱你,请跟我在一起。”
可是,他什么都不能做。
因为他知道,自己早都不是一个可以什么都不顾,只为了爱情冲锋陷阵的毛头小子。
乐意现在心里一定够乱了,自己如果说出这样的话,只会让她更加的为难。
如果她还会选择吕樊,如果她的爱依然在,那么自己能做的,只有祝福而已……
三天后的下午,阳光特别明媚。
这座有地中海风情的餐厅,坐落于风景宜人的公园湖畔,透过落地的玻璃飘窗,可以看见湖面上成群的天鹅和野鸭。
虽然今年倒春寒比较严重,但是季节到了,树木还是吐露出新芽,桃花杏花也将要绽放,远远地望过去,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
吕樊坐在桌旁,局促不安的搓着手,看的出来,他很紧张。
乐意看见他,停了一下脚步,然后又大步走过去,冲他伸出手:
“你好!”
吕樊好像被吓了一跳,赶忙站起身,握住她的手:“你好!”
乐意笑着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
今天她穿了一身亮蓝色的运动服,梳着高高的马尾,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充满活力。
吕樊一时间竟有些回不过神。
在他的记忆中,乐意应该是一个总是披着长发,带着几分忧郁,很安静,很谨慎的样子。
而今天见到的她,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
只是这样的乐意更加美丽了,阳光、自信,却依然非常纯净。
这六年的时光仿若一把大师手中的刻刀,将她外面包裹的沙石皮料切开,打磨,终于变成了价值连城的美玉,看一看都觉得美不胜收,觉得震撼。
吕樊一时间有些不知说什么好,他紧张了半天,才问道:“乐意,这些年,你还好吗?”
乐意微笑着点点头:“非常好!”
感到吕樊有些尴尬,她笑着问:“你呢?”
吕樊点点头:“我……也还不错。”
乐意笑道:“那天我看到你,吓了一跳,所以你不要怪我失态不礼貌啊!”
吕樊惶恐道:“哪里,我其实才是被吓到了。”
乐意哈哈大笑,很是爽朗。
半晌,他们又沉默了,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吕樊小心地看看低头拨动着咖啡匙的乐意,小心问道:“你为什么不问问我,那时候去哪里了?”
乐意浅浅微笑,然后喝了口咖啡慢慢说道:“你如果不想说,我就不问。不过你今天想要对我说吧?”
吕樊点点头,现在的乐意真的变了很多,多了一种大气的从容,唯一不变的是,还是那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