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水不愿再多谈这话题,含糊几句,便起身告退。王妃叫红英送出去。自己便沉吟起来。
刚才听这薛家女儿的意思,她并非不愿参选。如今被勾销名字,听着倒有几分遗憾。她虽有那不定之症,只确实也没什么大碍。往后留意替她寻访名医,不愁不治。
这样的一个娇娇人儿,与自己的儿子,真的是天作之合。否则为何竟会这般巧,让自己在此遇到了她?
王妃的脑海里浮现出善水与自家儿子并肩而立的景象,越想,越觉着是一对良人。
善水丝毫不觉自己再成有心之人的谋算。只扳着指头算日子。
今日已是四月二十八,秀选定的五月初五。前日薛笠与文氏刚来探望过她。薛英也来过一次。他的言谈中听起来虽遗憾,只被父亲敲打过,应也不会真混到与家人作对的地步。再过几日,自己就可以回家了。
其实善水倒也没怎么盼着早回去。她在家中,也是深居简出的多,反倒在这里,清净又自由。除了饮食有些单调,别的都挺满意。尤其是这些时日,养成了每天早上去爬段山路的习惯。初夏之交,空气凉爽宜人,山中鸟鸣阵阵,举目便是层层叠叠的新绿浓翠,叫人心旷神怡。她颇喜欢出一身汗的这种久违了的感觉。所以这日一早,善水穿了身利落的松石绿春衫,牵了婥婥与白筠雨晴往后山去。
林妈妈年岁虽也不老,才四十,只这种爬山的体力活,哪里跟得上?开始几天还勉强随着,回来便一直嚷腿脚酸痛,白筠忙着给揉敲。善水也不想折腾她,叫她别跟留下,她却又不肯,说怕姑娘路上被莽人冲撞了。几日跟下来,见这后禅院有条小道直通后山,山道清幽,不过偶尔撞到抄近路的樵子与寺中僧人,见了女眷便低头匆匆避让而过,此外再无别的闲人,这才放心下来,听了善水的话留下。只每次出去前,对白筠雨晴千叮万嘱是不用说的了。
善水出来得早。朝阳刚从东山探头,山中的青石台阶一色迤逦向上,两边草木之上还沾昨夜未消的露珠。两个小和尚正在扫着山道,看见她一行,忙低头合十。
婥婥最喜每日的这放风时刻,汪汪叫着往上蹦跃,善水扯不住,索性便放了颈绳任它自己在前。一路爬到了这小峰顶,迎了山风四顾,见长空碧远,层峦叠嶂,此情此景,只觉人之渺小,造物伟大。
白筠与雨晴也不习惯爬山。开始几天还图新鲜,现在不过是随了善水兴致,勉强跟随而已。爬到峰顶,早累得大汗淋漓喘气不停。见善水额上也沁薄汗,两颊染上桃晕,白筠顾不得自己,先拿干净帕子给她擦汗。
善水擦了汗,在峰顶停驻片刻,等几人气喘都定了些,便一道下山,雨晴牵了婥婥。
下山自然要省力许多。婥婥跑得更是欢快,雨晴渐渐被带着在前,隔得越来越远,到后来便只听到婥婥传来的隐隐叫声了。
因方才爬得快,几乎是一口气不停顿,善水也觉着有些腿疲,与白筠拖着手下石阶。低声说笑间拐过前面那道矮岗,再下去就是通后禅院的小径了,不提防却看见右前方不远处一块平岗上竟有个年轻男子迎风而立。一袭宝蓝缂丝锦服,足蹬青锻宫靴,山风猎猎,微卷袍角,一身英气。
连白筠也立刻便认了出来,竟是先前那日在南郊官道上偶遇过的那位安阳王殿下。脚步略一迟疑,看了眼身畔的善水。
善水却仿似没见,只望着前方,脚步也未停顿,只朝左边的那条小径去。
霍世瑜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为了心中的一个放不下而已。
他先前向薛笠言明心意之后,没几日,薛家女儿竟托病退出秀选被送到普修寺静养。他自然不信世上有这样的巧事,偏过两日内务那里又证实了这话。心中便又生了丝牵挂。
以他手眼,想知道她住哪里及每日活动,自然不在话下。犹豫数天,终还是敌不过心中所想,寻过来绕了山路等在这里。刚看见一个丫头追了只白毛松狮过去,料想她应就在后,便现身等待。现在见她不过略扫自己一眼便往通向禅院的那小径去,自然不甘错过,大步到她身后,道:“薛姑娘留步。”
善水听他在后面叫,知道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只好停下脚步,回了身朝他见礼。
霍世瑜见她停在自己跟前几步之外。与前次所遇时一样,一身绿衫,可见她爱这颜色。不过这色也确实配她玉白肌肤。便如此刻,许是因刚爬山下来的缘故,几缕鬓发散于额前,双目晶莹,两腮粉菲,唇红赛樱,秀气的鼻尖上还凝了滴晶莹的汗,日光下微闪,她自己却浑然未觉。与前次见到的,又是另一番味道。
何曾见过这样的鲜活美人儿……
霍世瑜一时看得有些忘了说话。
善水见他只望着自己不开口。暗暗皱了下眉,道:“殿下可有事?”
霍世瑜回过了神,见她身侧还有个丫头盯着,径直道:“你先过去那边。”
他也知道自己这举动不当,有私窥臣女之嫌。只毕竟生在皇家,随心所欲在上惯了的。现在只想与这女孩说话,自然也就无所顾忌。
善水见他竟这样直白无忌,知道今日一定要跟他把话说清了。要不然往后只怕还有麻烦。见白筠看过来,朝她略微点头。
白筠有些不愿,却也不敢违抗,只好避开了些,却也没走远,只停在十几步外的一处山阶上。
霍世瑜不以为意,只看着善水,踌躇了下,道:“我听说你前些天身子不妥,心中一直有些记挂。这才贸然前来,薛姑娘勿要见怪。见你已经安好,实在是幸事。”说罢再看一眼,见她肌肤已光洁如玉,早无内务之人说的那样满面可怖红斑。
善水道:“多谢殿下关心。只我身子确实还不妥,这也是我自小便有的隐疾。现在瞧着是好,却未断根,也没什么根治之法。不定哪天好端端又发了出来,实在丑恶,怕吓到人。这地方正合我心意,人来人往少,旧居不厌。”
善水这话,便是委婉告诉他自己的态度。他若是知情守份人,便该自己打消念头。
霍世瑜却偏不是这样的人。
他身为皇后嫡出的皇子,身后有钟一白这样的外祖为靠,自小到大,除了隐埋在心底的那一个无法化解的深结,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有时表面越是谦润豁达之人,内里实际也越执拗。便如霍世瑜。
他既已看中她,又岂会被她这样的婉拒所摒退?
原先一开始,他倒并未仔细想过求了她为正妃,现在这念头却愈发浓烈,心底竟微微起了丝颤。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只看着她微微笑道:“薛姑娘言重了。我瞧也没什么。便是真有这隐疾,天下圣手名医无数,总会寻到解法。若这样便长居山寺,实在可惜……”
善水见他面上带笑,口气风轻云淡,言下之意却是丝毫不退,心中微微恼火。想了下,把脸上方才挂着的笑给收了,正色道:“殿下今日过来也好。有些话,说清也好……”
见他略微扬眉看着自己,继续道:“殿下前些天对我父亲所言,我大略也晓得了些。殿下垂青,本该感激涕零,只是我资质平庸,家父也不求显达,门第不显。我不晓得殿下到底看上我什么?以殿下身份,青云贵女才堪与殿下比肩指点天下,这一点殿下想必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斗胆厚颜再说一句,殿下确实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我天生胸无大志,更是草根之命。这样的泼天富贵压下来,只怕要折我福寿。乞肯殿下心存善念,勿要再两下相逼,稍退一步,大家都海阔天空……”
她话说着,忽然停了下来。
对面那条被浓翠淹没的小径里,竟似有个男人身影穿行其间,正沿着山阶大步而上,朝着这方向过来。待到近前看得清楚了些,见他二十二三的年纪,身高腿长,一身深黑马装,脚踏黑色皮靴,腰上紧扎一条细制的粗皮带,全身上下无别饰物,唯独手掌腕上缠握的一柄乌金马鞭甚是惹眼,阳光下耀耀夺目。瞧着倒像是刚出远门回来的样子。他步伐甚是矫健。随他迈步,甚至隐隐仿能感觉到衣下贲发肌理的张力。脸容自然也是英俊的,堪与这跋扈气势相配。唯独可惜,眉宇间却带了丝薄凉。这种薄凉仿佛天成,叫人看一眼便会生出被拒千里之外的感觉,再不敢有任何亲近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