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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霍世钧说完,转身大步而去。

楚惜之几欲晕厥,身子抖得厉害,圆睁着眼,看着他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嘶声道:“我今天见到了你的妻!她是不是在你面前说我不好,你才这样狠心?”

霍世钧仿似没有听到,毫无停顿地出了这间富丽不逊公主闺阁的内室。

楚惜之泪如泉涌。

她早听说他天性凉薄,狠厉无情。从前总觉不会用到自己身上。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原来那些关于他的传说,都是真的。

霍世钧下了惜阁。

正是满堂华灯的时刻。琴轸相鸣和,玉觥互辉映。寻欢场里,因了他在楼道的突然现身,欢声笑语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霍世钧在无数道各异目光的注视之下,用他惯常的步伐穿过飞仙楼的大堂。到了悬着大红如意风灯的门口之时,与着了常服的罗北燕碰头相遇。一道的,还有个钟颐。

五城兵马指挥司分东西南北中五处,各设一司指挥。官阶虽不高,所辖的却是京中除禁军外的另一支武卫,重要不言而喻。罗北燕是钟颐兄嫂的内弟,三十左右的年纪,今晚带了钟颐来飞仙楼,大约没想到竟会这样碰到霍世钧,脸色微微一变,脚步便停了下来。

大元立国之初,律法便明令禁止官员赴妓乐,但早形同虚设。当年霍世钧高调与楚惜之来往,最多也就被人背后毁诽而已。如今朝廷两派争斗之时,就算在皇帝面前吵得眼乌珠都要掉出来,被人背后捉刀的御史大人们也绝不会拿这借口来抓人的小辫子。所以在这里这样相遇,也不算什么异事。

罗北燕脸上略显尴尬,对着霍世钧挤出丝勉强的笑,弯腰点头道:“真巧。大人要走了?”

霍世钧与钟一白虽暗里相斗,明面上却还不至于到翻脸的地步。所以这样的招呼,于罗北燕在霍世钧面前的身份和地位,都是相称的。

霍世钧扫一眼罗北燕,又看向他身后的钟颐。见这少年梗着脖子直直地盯着自己。目光稍一停留,朝罗北燕略微点了下头,便径直而去。

这个辰点,飞仙楼里正醉生梦死歌舞升平,外面却阒旷一片。街上车马稀疏,路上只见两边沿街门窗里透出的点点昏黄灯光。

霍世钧从拴马桩上解过烈骏,牵了行走数步,仰头,天际疏星寥落,四顾,耳畔霜吹夜风,心中一时竟生出了不知该往何处的茫然。行走几步,脑海里忽然映出前日自己替她对镜拔簪的一幕,仿似到了最后,她还抿嘴笑了下……

两明轩的内室里,此刻银烛仍是高照。

善水还没上床睡觉,只在里衣里披了件藕荷绵绸长衫,坐在灯下用支细硬毫描着犬扑蝴图,预备用作下张绣样。狗狗就照肥婥的样貌来,所以放了它进来,把它抱到桌案上,令蹲着不许乱动,慢慢临摹着白描。婥婥仿佛也晓得自己是模特,乖乖踞坐。

其实,从住到这个房间里后,善水原来的作息就渐渐紊乱,再也没法像从前当姑娘时那样,每晚戌时中熄灯安寝,第二天卯时中起身。霍世钧在的几夜里,除去令她左支右绌的床事,身边忽然多了个毫无亲近感的大男人,睡得自然不稳。霍世钧不在的那几夜,虽然舒坦了些,但心中也始终生不出把这地方当自己家的那种归属感。尤其是今晚。她虽然觉得自己心态挺好,霍世钧的莫名消遁和白天楚惜之的出现并没把她怎么着,偏偏就是死活睡不着觉。与其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翻来翻去地煎烙饼,倒不如起身做点事消磨时辰,等困了自然就会睡。这才有了婥婥被放进来的机会——之前,善水对婥婥管得很严,不允许它入这内室,就怕它触到了霍世钧的霉头。不过现在无所谓,反正他应该不会回。

婥婥摆了一会儿的姿势,便有些耐不住,脑袋动来动去。

成年松狮性子活泼,体型大的凶悍犬种,还会被训练用作猎犬。善水知道它好动,见它熬不住,反正也快画完了,正要放它下去,婥婥爪子一伸,噗一下掀翻墨砚,里头的墨顿时倾出,把刚描完的底图给染黑了一大片。善水目瞪口呆,正要戳它脑袋,婥婥呜了一声,四爪踏过那爿墨渍,驾轻就熟地纵身跃入善水怀里,善水衣襟前立刻又多了几个墨黑爪印。闯了祸的肥婥还自觉讨喜,趴到了善水肩头,伸出舌头呼呼舔她脖子,装疯卖萌个不停。

狗舌柔软阔大,舌面又生粗刺颗粒,被它一舔,脖间顿时又热又痒。饶是善水一肚子的火,也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急忙抓住它两只前爪左右躲避,正闹着,忽然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扭头看去,见屏风后经拐出了霍世钧,两人四目相对,善水面上的笑立刻凝固,霍世钧盯着蹲她膝上还在呼呼吐舌的肥婥,脸色瞧着仿似也有些难看。

婥婥起了个女名,实则纯爷们,绝对拥护女主人。自跟到这里,仿佛与善水身受感同,对霍世钧这个男主人怀了天然的敌意,早把先前是他一句话自己才得以跟来的恩情给丢到后脑勺了。现在见他突然现身,立刻从善水膝上跳了下去,贴到她脚边,荷荷地做出护卫之状。

他莫名蒸发两天,现在刚一现身,又弄得像债主上门——善水自然看出他心情不好。只为什么不好,她半点也不关心,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收回与他对视的目光,俯身抱起肥婥便往门口送。目不斜视地与他擦肩而过时,忽然听他开口:“这只狗,哪来的?”声音干巴巴的,仿佛从喉咙里挤压而出。

善水停住了脚步,扭头看过去。见他紧紧盯着自己,湛黑眼眸映照着的两点烛火彤红,微微跳跃不定,竟似掩盖了他先前的所有情绪,变得叫人费解难猜。

她犹豫了下。

婥婥是张若松送的,就是因为这个,她起先才不想叫它入他的眼,免得空生是非。但现在,这个男人既然忽然问出这样的问题,就绝不会是兴之所至。

善水又想起前日与张若松相遇的一幕。猝然之下,不管是他,还是自己,确实都有些失态……

她几乎已经可以肯定了。当时一幕,一定是落入了有心人的眼中,再一番曲折,他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了些所谓的内幕。

怪不得突然消失两天,一回来又这副德行,原来是这样……

她抬起了眼,望着他,平静地道:“我家与太医院院使张家交好,两家人时有往来。婥婥是去年初张家的兄长抱过来的,他妹子一只,我一只。”

她会这样回答,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只是到了现在,这样与她两两相对,见她一脸漠然,一时竟想不出该问别的什么质问之语了。只盯着她脖颈上刚才被婥婥舔出的一片淋淋水印,想起刚进来时见到的一幕,极力忍住了才没抬手把还被抱在她怀里的这只肥狗给揪住甩出门去。

他盯着婥婥,婥婥也充满敌意地盯着他。一人一狗,四目相对,中间隐然有暗流涌动。

“就这样?”

他敌不过婥婥,终于放弃与这肥狗打眼仗,改成望她,问道。

善水却被他的这句问话给惹恼了——放任相好的女人到王府门口向她示威,她这个当妻子的都没提一句,他竟还有脸喋喋不休逼问。忍住了气,唇边浮出一丝轻慢的笑,睨着他道:“要不你以为呢?或许你还探听到了别的什么消息?一并说出来与我对质就是。那位张家兄长,他是个磊落君子,为人正直。我与他之间便是有什么,那也是世交之谊,屋漏不愧,暗室不欺。你是我丈夫,你若因了心里那些莫须有的念头硬要往我身上泼污水,我也没办法。但有一句话,你不爱听我也要说。这世上没有哪个男人肯给自己抢个绿帽子戴,你更应该不会……”

善水正与他说着,忽然出了桩意外。

肥婥自己打赢了眼仗,竟还不肯罢休。见女主人还在和他吵架,趁了对面那男人分神的空,瞅准了他的手,一个纵身猛地扑了过去,爪子狠狠抓过他一只手背,顺势落到了地上,一个打滚站定,这才朝惊呆了的善水汪了一声,得意洋洋地献媚邀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