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永定王府,对面这个一大早醒来便盯着她看的陌生男人就是她的新婚丈夫。
她非常不习惯这种近距离的一早对视,况且门外叩门声又起了第三波,听到一个有点苍老的妇人声音威严地响起:“世子,世子妃,该起身了!五更祭祖是桩大事,耽误不得!”
善水一骨碌爬了起来,低头去找自己的衣衫。
她现在身上还只那件红衫和后来穿回的亵裤,肚兜自昨晚脱下后便没穿回去。现在自然先要穿上。找了一圈,才发现在榻尾的被衾下露出一角。因颜色都是大红,烛火又隔了帐幔透进来,起先看不大清楚。
善水忙弯腰伸手过去抽,不想却抽不动,掀开被衾,见正被他的一只大脚压住。
善水再抽,还是抽不出来,回头看他,见他两手交在了后脑,神色悠闲地看着自己,眼睛里居然仿似带了丝笑意。
昨夜遭了不痛快,今早这么早又被吵醒,他居然没有起床气,看起来心情居然还不错的样子。善水对此略微惊讶,可也没心情与他调笑。这肚兜是贴身之物,虽然自己费了不少功夫才刺绣出来,本是准备给与张若松的那个新婚之夜的。现在被他这只大脚板这样压过,她是决计不会再穿了,等过后偷偷丢掉便是。
善水放开了手,绕过他一双大劈的腿,从榻尾爬了下去,到了放置自己内衣的箱橱前,改拿另件。
到这里这么多年,虽然也被养得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但一些基本的事情她还是习惯自己做,不至于连自己内衣放哪里都不清楚要等着丫头进来伺候。
善水看中一件杏色肚兜,伸手正要去拿,忽觉有个黑影靠近,他已过来,把那件原先被他压住的肚兜往她手上一丢,一双手也从后扶上了她的腰腹,极是自然,仿佛他们本就该这样。
善水浑身一僵,觉到身后男人已经贴了上来,竟低头俯到她耳畔,压低了声道:“嬷嬷来收那东西了。你没有,可想好了怎么办?”说话时,一股微热的气息拂洒在她的耳畔,令她半边头颈顿时又起一层细皮疙瘩。
善水勉强回头,见他正似笑非笑望着自己。许是大早刚起身,又背了烛火光瞧不清楚的缘故,眼睛里的那种幽凉竟也似消了去,多几分懒洋洋的慵色。
善水不由自主再次看了眼那张小手桌上的帕子。
霍世钧顺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要是你说一声,我不妨也可以帮你过关……”
他的臂从后微微收紧,一只手掌已经插入她略松的衣襟口,声音也越发低沉喑哑起来,“虽赶了些,只叫她们再等片刻也是无妨……”
“世子,世子妃!该起身了!”
里头的这一对昨夜就算折腾得再狠,在这般催魂的呼唤声中必定也早醒了。顾嬷嬷也听说过新娘容色出众,现在迟迟不应,莫非竟是世子早起贪欢还缠住世子妃不放?
王府里内房的门夜间从来不会闩,门廊侧的门房通夜有人值守,一推便能入。但没里头的小金锣传唤,下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擅自入内的。
顾嬷嬷再唤一声。声音更大,眉头也皱得更紧。
善水挣扎了下,压低声道:“人都要进来了。快放开我!”
身后抱住她的男人倒也没再用强,顺了她的力气撒开臂。只是见她只顾低头匆忙整理被他方才挑得散开的衣襟,倒是略微有些惊讶。
善水理好衣襟,也不看他一眼,只是疾步到了床边,拿起悬在床架边的小锤,轻击那面小金锣。
顾嬷嬷一听到锣声,立刻便推门,带着身后伺候的丫头侍女们鱼贯而入,一转过那道遮挡视线的四季屏风,便看到世子浑身上下只着了条裤子呆站在床头边那架雕红漆的壁橱前,世子妃倒是衣衫整齐地并手坐于榻上,安静地微微垂首,听见脚步声,抬起一张带着羞涩微笑的脸。顾嬷嬷一个对眼,见一张鲜艳如花的脸,心中已是暗自喝彩一声。
她是个老人精儿,一双眼厉害得很。刚还怀疑这两位在里头胡天胡帝所以不唤人,现在各扫一眼,觉着不像。可再看一眼,又觉这新房里刚才必定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酝酿过,倒是有些猜不透了,微咳一声,径直到了那红漆盘子前用身子挡住身后丫头们的眼睛,伸手略翻了下里头帕子,瞧见一朵暗红的血渍,指尖略摸,已是干了,边上微有黏腻,晓得是没错了,心中满意,收了起来。
霍世钧看得分明,目瞪口呆。
顾嬷嬷收了帕子,抬头见霍世钧在发呆,道:“方才怎的半天都不应?还站着发什么愣?赶紧的,耽误了宗庙时辰可是大事!”看一眼含羞的善水,唤了声世子妃,又亲自去挑亮些喜烛灯火,指挥白筠等人伺候梳洗。
那边厢善水已经起身被服侍着洗漱,霍世钧盯着她侧影片刻,见她神色平静,连眼角风也未扫向自己。听见顾嬷嬷的抱怨,这才压下心里的郁懑,唔了一声往相连的净房去。
今日要拜祭祖庙,拜谢太后和诸多亲族长辈,着装自然也马虎不得。善水被一群丫头侍女们围着净面上妆梳头穿衣,屋子里人虽多,却寂寂无声,连侍女们走路的脚步声也几乎静不可闻,只有一溜鎏银掐丝珐琅首饰盒子里的簪环被拨动时发出的轻微叮咚之声。等她着了一身世子妃的朝服站定,瞧见另头的霍世钧也已是被服侍着整好了装。世子品级的蟒袍,被他宽肩长腿撑得挺拔无比。只可惜脸色有些阴沉,不大好看,不过正与这屋子里的沉闷气氛堪配。仿佛觉到她在看他,立刻转过来四目相对,一阵噼里啪啦的四溅火星子。
善水若无其事收回目光,吃了几个汤圆和半盏百合莲子羹,擦拭了唇,白筠又替她略微补了点胭脂。顾嬷嬷一声令下,侍女们簇拥之中,新任世子妃便跟着虎虎大步在前的世子出了屋,往皇城东前的宗庙去。
天还很早,出来时才五更中,换成现代时间也就凌晨四点多。宝石蓝的夜穹之上,一轮圆月朗朗悬于天边。四对王府家人在前打着通亮的牛角灯笼引路,一行人迤逦往王府大门而去,耳畔万籁俱寂,只听到靴履落地的飒沓之声。
薛家资财有限,住宅自然是往玲珑匠心的风格里布置,与这永定王府相比,便如其中一角。善水一路行去,见亭台楼阁、轩榭廊庑,数度曲折,这才从自己住的两明轩到了王府大门前。禁不住回头望一眼,身后乌沉沉屋宇连绵不绝,飞檐翘角高低错落。起伏的轮廓映在深蓝天幕之上,远看就如静静趴伏在地的睚眦狴犴,望之令人森然生畏。
善水跨出包了铜钉的高高门槛,登上一辆五驾翠盖珠缨八宝车,霍世钧骑马,王府仪卫正冯清引导在前出发而去。
永定王府离皇城东前的宗庙并不远,路也平坦。善水独自坐在宽大的车上,没觉片刻便停了下来。踩着杌子被扶下车的时候,看见霍世钧正勒马停于一侧,目光阴沉地投向自己。只装没看到,垂下了眼睑。
皇家宗庙,占地广阔。宗人府经历司的官员与宫中太监早等候在前,引了世子夫妻踏着两边苍松翠柏的白石甬道往庙堂而去。等到戊夜末的钟磬声响,东方正泛出第一丝的鱼肚白。霍世钧在前,善水稍落后一步,男东女西,随了礼官的唱声入了大殿,待行到香烟缭绕的焚池之前,霍世钧停下脚步,二人便并排而立了。
这是善水第一次见识了所谓的皇家威仪。大殿里香烛辉煌,低垂着锦绣帐幕,神主第次高列其位,墙后悬着自太祖以来的皇胄遗像。善水草草溜过去一眼,见男的都是披龙腰玉,女的华藻端庄,一色差不多的样子,也分不清谁是谁。只跟了身边的男人,随耳畔礼官的唱领之声,从太祖及元后开始,行两跪六叩之礼。
这霍氏建朝至今,已有数百载,作古能位列此殿的皇族直系自然不少。可怜善水不停叩头、起身,起身、叩头,重复不下百次,从开始的东方泛白一直叩到天光大亮,到后来已经头昏脑胀不辨方向,完全只是跟着身畔那个男人在进行机械动作了。加上昨夜睡眠又少,等终于叩完最后一位永定亲王,她作古的公爹后,从垫团上起身站直,眼前一花,身子便跟着微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