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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仰贤紧张极了,心怦怦地跳,立刻闭上眼睛,装作自己还在睡觉。

霍世钧睁开眼,一眼便看到儿子乌黑的小脑袋正拱在自己身侧,眼睛虽然闭着,眼皮下的两排睫毛却在不住轻颤。他稍稍抬头,发现盖在自己身上的被衾,凝视了儿子的小脸蛋片刻,唇边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和善水从外回来的时候,已经五更天了。他们说好要给长子一个惊喜,所以善水回房,霍世钧便到了仰贤的屋子,躺在了他的外面。

他一夜未睡,先前也不过只打了个晨盹,此刻惊醒过来,精神却异常得好。

“小羊儿……”

他轻声叫了一句,见儿子还是不动,卷翘的眼睫颤动得却更厉害,唇边的笑意更浓,伸出手,轻轻抚了下他的脑袋,自言自语道:“我的小羊儿还没睡醒,那我先去看小鸦儿了……”说完掀开被衾,坐了起来。

他刚坐起来,后背一重,儿子已经猛地跳出了被窝,像只小老虎一样,扑到了父亲宽广的后背上。

“爹爹,爹爹,我醒了!”

仰贤一连声地叫,从后用力抱住了他的颈项。

霍世钧大笑起来,转过了身,将儿子拦腰抱起,毫不费力地高高举过头顶。仰贤跟着父亲,发出肆无忌惮的咯咯笑声。

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所以不允许别人再叫他小羊儿,连娘亲有时候这样叫,他都要一脸严肃地予以纠正。但现在,听到父亲这样叫自己,他却没有丁点的不高兴,反而快乐无比。

小鸦儿的卧室就在哥哥的隔壁。她是被一阵隐隐约约的笑声给惊醒的。被窝里很暖和,她蜷起身子,还想再睡一会儿懒觉。可是当白筠姑姑进来帮她穿衣,笑着对她说,她的爹爹昨夜已经回来,现在就在哥哥的屋子里时,她尖叫了一声,连袜子和鞋都来不及穿,光脚跳下了地,飞快地就往隔壁屋子去。

“爹——我是小鸦儿——”

她一进去,就看到父亲正举着兴奋的哥哥,大叫了一声,朝他飞奔而去。

霍世钧猛地回头,伸出另只手接住了她,把她也一把抱了起来。

“小鸦儿,我的乖囡囡……来,给爹看看,有没有变样……”

善水带着小儿子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见一双儿女一左一右在霍世钧的手上,一个光着脚丫,另个只穿睡衣,笑着责备道:“小心着凉……”

她话没说完,小儿子已经挣脱开了她的手,小小的身影像颗炮弹一样地朝霍世钧冲去,嘴里胡乱嚷着:“爹,爹,还有我,我也要抱……”

霍世钧蹲下身去,让最小的儿子抱住了自己的脖颈,双臂合拢,小海星便挤在了哥哥姐姐的中间,笑声不断。

白筠把小鸦儿的鞋袜送到了屋子里,看了片刻父亲和孩子们的快活,笑着悄悄退了出来。她转身的时候,看见霍熙玉正站在檐下的雪地里,一张脸被初升的太阳照得如玉瓷般地透白。

她在出神地听着屋子里传出的笑声,唇边却挂了丝心不在焉的浅笑。

“公主。”

白筠叫了她一声。

“仗终于都打完了么……”她听见她喃喃道。

“要回的,都会回来。不回的,也有他的去处……”

她转身而去,雪地里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

白筠怔怔凝视着她背影,心中慢慢掠过一丝忧伤。

要回的,都会回来。可是有的人,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两个月后,天兴三年的三月,王师在凉山大败已如丧家之犬的哒坦大军,收复了最后一片失地,武震四夷。皇帝诏告天下,从此干戈止歇,四海大定,天下黎民无不欢呼雀跃,翘首等待王室回迁洛京。

四月,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洛京皇宫东的太庙里,静悄悄不闻人声,浓荫深翠里,只不时传出阵阵婉转鸟啼。

几天之前,第一批回来的宫人与执事们焚香净手跪迎自太祖以来的诸多先祖灵牌复位回到这太庙之中,继续飨受万世香火。

当日城破之时,这些太庙中的牌位,还是皇后与太子妃一道卷了携走的。如今被毁的太庙已经修缮完毕,先祖的牌位自当复位。只是,毕竟不是件值得书写的光彩之事,所以无论是太庙修缮还是迎灵,都进行得悄无声息。如果不是太庙前新刷了油漆的大门和檐角太过闪亮,显得有些突兀外,这里的一切,看起来就像几百年来一直存在过的那样,散发着肃穆而庄严的气息。

霍世瑜一身常服,腰佩宝剑,踏着被洗刷得洁白如玉的甬道路面,朝着太庙而去。

他的臣子们,此刻或许还在金京的驻跸地激烈地辩论着该如何应对霍世钧和他的虎师。在他们看来,金京的政权是大元正统。霍世钧在这个时候应该做的,便是顺应正统,撤出他的军队,交还实际在他掌控中的洛京。但是他们一直等不到。几位首辅一番商议,便借送归列祖灵位的机会,派遣最能言善辩的礼部侍郎过来,探听这边的口风。

他们断定,霍世钧身为皇族后裔,不敢不接灵位。而一旦列祖归位,代表着正统的天子回归,自然也是势在必行。他若再不撤兵,那就是公然藐视朝廷,于理先亏三分。

侍郎已经来了几天,可惜一直没见到霍世钧本人。他无可奈何空等在会馆中的时候,做梦也没想到,皇帝此刻竟然秘密地出现在了这里。

霍世瑜到了太庙的正堂前,微微吸了一口还散着淡淡油漆味的湿暖空气,伸手推开了门。

外面阳光灿烂,太庙的正堂却因了门窗紧闭,显得幽深而冥阒。

他等目力适应了里面的昏暗之后,穿过宽阔的通道,一直走向停了先祖灵位的神台前,焚了一柱散着浓檀气息的清香,插在已经有了香火的炉鼎之中,然后跪在左侧的那张空蒲团上,伏地叩首。

右边的位置,已经有了一个人。那是霍世钧。他也是一身常服。他静静望着前头那丛袅袅生烟的香火,目光淡薄。

“你来了。”

等霍世瑜叩首完毕之后,霍世钧从地上缓缓站了起来,转向他,这样说了一句。

天兴三年,七月,洛京国子监前的圣文庙里,正在举行一场庄严而神圣的祭祀大典。

时间往前回溯到两个月前的五月,实际掌控了洛京长达两年之久的大元虎师撤出这座城池,退往天门关外的兴庆府。六月,驻跸于金京的大元朝廷回迁完毕。七月,天兴皇帝诏天下,复礼固本,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故于修缮一新的圣文庙里,举行一场由皇帝降香并作初献的盛大祭祀典礼。

这一天的大成殿里,百官肃穆,伏地行三跪九叩首之礼,皇帝亲至圣先师香案之前,上香祭酒。此时,四周响起了悠扬的礼乐,舞生们则献上文烈舞蹈,意寓圣人先贤垂衣拱手即可治理天下,四方太平。

“道德渊源,斯文之宗。功名糠秕,素王之风。硕兮斯牲,芬兮斯酒。绥我无疆,与天为久……”

主祭官用肃穆而高亢的唱音,领着数百人酌献,齐整的声音穿过殿堂重檐与其间的古柏阴翳,仿佛随风送达天际的时候,几辆四驷的华盖马车正在一列士兵的护卫之下,悄无声息地经过文庙侧被重兵把守的街道,朝着北城门而去。

这一行车马,穿过了城门,终于踏上那条仿佛没有尽头的桑榆官道。城卒下跪恭送,城门两侧围观的百姓们则用敬畏的目光送这一队车马离去,直到长长的马队背影与其后的漫卷黄尘融成了一体。

“娘,我们要去哪里?”

小海星终于放下竹卷帘的一角,回头问道。

他问的,也正是仰贤和小鸦儿想要问的话。他们齐齐看向了自己的母亲。

善水透过竹帘,看了一眼马队前丈夫影影绰绰的背影,笑道:“咱们去一个天很蓝,地很阔,牛羊在地上跑,能让你们无拘无束骑在马背上奔驰的地方,好不好?”

即使坐在摇摆不定的马车里,仰贤的身板也是坐得笔直。听到母亲的话,并没说什么,眼睛里却微微闪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