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一白盯着霍世瑜,苍老的一张脸上,渐渐浮出一丝莫测的笑。
“皇上,你果然成器了。刚前些天,你怪我阻拦你北上,申饬你的长母舅用兵不利的余音还未落,今日便又这样自作主张。你是皇上,你的主张若利于社稷家国,老臣自然听命。偏偏你行事诸多不妥,事关国事,便无儿戏,老臣岂能坐看你一错再错?咱们这就回去了,好好说道说道。”说罢击掌数下,两侧密林之中应声涌出黑压压的士兵,竟是事先埋伏好了的。
“皇上,老臣防你这样,这才预先作了安排。本是盼着是老臣估错,不想竟真如我所料……”钟一白的口气,似是痛心,又似痛恨。
“皇上,请吧。”
最后,他这样冷冷道。
霍世瑜脸色微变,手已经下意识地按上了腰间的剑柄。
正这时,远处一阵呼啸之声,众人循声望去,见一大片人马正从肃城方向过来。
“皇上,末将奉命前来听候调遣!”
与杨彦一道在前的肃城兵马指挥使一身铠甲,到了近前,飞身下马,朝着霍世瑜下跪见礼。
霍世瑜慢慢呼出了一口气。
杨彦下马,朝着霍世瑜行过君臣礼后,看向脸色铁青的钟一白,大声道:“钟阁老,你我同朝为官多年,我敬你三朝元老,凡事本该以你为先。只是你今日这样公然忤逆皇上,弄出这逼宫举动,就算你是皇上的长辈,也是大逆之罪,休怪我不念多年同僚之谊。来人,把这些胆敢对着皇上举刀的叛将逆贼通通拿下!”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旧势力的敌对与决裂,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突然爆发。
“杨彦!老夫当年我立于朝堂之时,你还不知道待在哪里凉快!不过凭了裙带之利,也敢这样与老夫说话!老夫就在此处,谁敢过来!”
刀剑出鞘,寒意森森。两边的人虎视眈眈地对峙着,谁也没有先跨出一步,却又无时不准备着跨出攻击对方的这一步。
小鸦儿被白筠紧紧搂在怀中,挤在了马车车厢的角落。善水哄着生病还未痊愈,此刻因了难受而哼唧不停的儿子,在他耳边低声哼唱着童谣,安抚他入睡。小海星渐渐闭上眼睛安静了下来,忽然却又“哇”一声地哭了出来,哭得嘶声力竭、委屈无比。
哭声传了出去,仿佛惊醒了原本的静峙,就在刀枪霍霍一场厮杀便要展开的时候,渡口镇子方向的道路之上,忽然传来了一阵疾驰的马蹄之声。
这马蹄声飞快,听到的人甚至还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的时候,镇口道路之上已经出现了一前一后两骑的身影。
铺满夕阳余光的黄泥路上,在前的那人纵马而来,仿佛迅雷般地靠近。马上下来了一个男人。他一袭青衣,没有丝毫停顿,朝着呆立不动的众人大步而来,身影被夕阳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暗影。
他到了近前,在无数双眼睛的注目之中,停了下来,朗声说道:“我是来接我妻子儿女的。”
他说完话,继续朝着人群大步而来。
仿佛一把无形的剑,在他的身前劈开了一条道路。没有人敢拦他,反而随了他的步伐,飞快地后退。他就沿着这条两边刀枪林立的道路,一直走向停在最后面的那辆马车。
钟一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这男人走到了他的面前,就要从他身边过去,他才醒悟过来,厉声喝道:“霍世钧,你竟还敢现身此地!因你之故,我大元与北蛮结怨至此,才有今日这样的耻辱之痛!便是戮你十次百次,也难抵消你的滔天大罪!来人,给我把他抓起来!”
霍世钧没有停顿,继续朝前而去。也没有人应钟一白的话。他铁青着脸,狠狠踹了身边一个校尉一脚。校尉被逼无奈,抖抖索索地朝着霍世钧的背影举起了刀。一阵利箭破空声中,刀被一支越过他头顶的箭簇射落在地。校尉骇而回头,看见方才随了霍世钧而来的后骑此刻也停了下来,马背上高坐一个手臂挽弓的魁伟男子。
这射箭的人,正是崔载。
崔载厉声喝道:“遵霍大将军的言,我留你一条命,好教你知道,外敌当头之时,你手上的刀剑该举向何方!”
他声音洪亮,便似炸开了一个焦雷,震得人连耳膜也鼓荡了起来。
一个,两个……
没有人下令,却不知道是哪个带的头,士兵们本高举着刀枪的手臂渐渐地垂了下来,将近千人,四下却鸦雀无声,只闻那辆马车中断断续续的小儿啼哭呜咽之声。
霍世钧到了霍世瑜面前,停下了脚步。
“他日你若也北上一道收复失地,我必定会为你让出一条道路!”
他这样说了一句,从他身畔而过。
善水已经听到了丈夫的声音。他的话语,还有他熟悉的脚步声。就连一直在哭闹的小海星,仿似也感觉到了父亲的到来,贴着母亲的怀抱再次安静了下来。
她几乎已经无法呼吸了,听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压住想要流泪的冲动,睁大了眼,盯着马车的车门。
车门开了,霍世钧探身进来,与她四目相对。
“柔儿,我来接你们了。”
他这样说了一句,抱住早已向他扑了过去的小鸦儿。
天兴一年的这个春天里,善水再次踏上了洛京的土地。
这座曾经被血与火洗礼过的陷落帝都,它现在就矗立在她的面前。湛蓝如洗的天空之下,城墙平展蜿蜒在芳草茵茵的平原大地之上,巍峨而从容。城墙角落的青砖缝隙里,顽强地抽出嫩绿的几簇野草,尽情地在春风中舒展这来之不易的绽放——如果不是在青色的筑砖之上还能找到些刀剑砍伐与烈火焚烧过后的痕迹,谁也无法想象一年之前的这个时候,就在这个地方,曾经发生过怎样的一幕人间娑婆。有逃离,有背叛,但被人记住的,却是铁血的忠义、无畏的牺牲,就算这种忠义和牺牲被善忘的人们不小心忘掉了,它们也将永远附在这座城墙的每一块青砖之上,哪怕有一天墙塌了,砖成齑了,下面的这片土地也将永远被铭刻上不灭的印记。
霍世钧甚至来不及将善水和孩子们送至洛京,半路上就匆匆告别而去了。洛京之北,还有大片的土地在异族的铁蹄下呻吟呼号,八百里的连营烽火依旧未灭,这个男人,他带着他妻子的吻,转身纵马而去。
“不破安兴,誓不踏入洛京一步。这是我的夙愿,更是我当还的。等着我回,柔儿。”
这样肃杀的誓言,却是他临行前用微微的笑容来向她表达的。善水记得他当时的样子。他又黑又瘦,脸庞之上满是烈烈北风挟裹黄尘肆虐过后的痕迹,两腮新冒出的胡茬青黑而锋利,善水望着他时,就像望见了高山,望到了其中的沉重,也望到了如磐石般的坚定。
“我等你回来。”
她松开了一直紧紧缠握住他手的自己的手,也微笑着这样与他再见。
通往皇宫的大门紧紧闭着,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除了巡逻而过的一队队的士兵,仿佛再也没有谁,愿意靠近这个曾经是天下至高权力象征的地方了。
永定王府的青莲堂在破城之日毁于一场大火,这场大火波及连舍,曾经的王府,现在成了废墟一片。
善水带着孩子们,就住在自己母亲当日自戕而去的那座房子里。在这里,她度过了她的孩提和少女时代,兜转了一大圈,她现在又带着她的孩子们回来了。
天气晴好的时候,她偶尔会慢慢走过城墙,眼前便浮现出父亲、霍云臣和与他们并肩的战士们当日倒下时的情景。他们安眠在哪里,现在已经找不到了,但是,就像白筠说的那样,“又有什么关系?他就躺在我心里。我吃饭时与他一起,睡觉时与他一起,高兴时笑给他看,难过时他会安慰我。”
张若松,他为什么会在破城后,反倒与急于逃离的人背道而行,进入了这座沦陷之城,大概永远也就只他自己一人知道了。不过这并不重要,他一直就不是个习惯走寻常路的人。至于他为什么会在众人面前说她是他的妻子,这其实也无关紧要。后来接下来的事,并不出人意料。他治好了西羌人的多年顽疾,去除了他的痛楚。西羌人将他留了下来,以备不时之需。至于他口中的那个神志不清的妻子,没人会相信一个真正的公主会这样断送自己。因为杀的不过是个小人物,所以在鞭笞了一顿之后,还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