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满怀激动的母女此时四目相顾,小鸦儿差点没扁嘴哭出来。
阿香显然并不畏惧这个“大君”,所以对善水和小鸦儿也丝毫不惧,捧上清凉的茶饮给小鸦儿,笑眯眯道:“等等,等等就回来哩。”
小鸦儿虽焦急盼望见到父亲,但起初的巨大失望过后,很快便也与附近闻讯赶来看热闹的当地小孩子们玩到了一处去。这些娃娃,大多黑瘦,却几乎都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聚在椰木门外探头探脑,害羞而好奇地望着在他们眼中打扮得如同海仙女般的大君的女儿。没两天,小鸦儿就学会甩掉绣鞋光脚走路了,脚底心踩着细沙,咯咯地笑个不停。
等到第三天,霍世钧还是没有回来。阿香却一脸羞愧地说,她听说她女儿要生了,要回家去看下,怕要好几天不能给他们做饭了。善水自然应允了,从妆盒里拿了一双绞金丝镯递去,说是送给孩子的洗生礼。阿香推却不去,羞红了脸,最后接过欢天喜地地走了。
善水知道霍云臣挂念着白筠,心中必定恨不得立刻插翅渡回,只不过霍世钧没回,未亲手交接,以他如今的秉性,想必不肯先走。劝了几句,果然见他沉默摇头,知道说也无用,便也不再开口,心中只盼着霍世钧早点归航。
阿香走后的这天傍晚,善水如昨几日一样,等在被人指点的村口归航海码头处。放眼望去,白沙的尽头,夕阳与大海正在幽会亲吻,落日融入了葡萄红酒般浓醉的海面,海风迎面猎猎而来,掀得她衣袂鼓荡,几欲乘风而去。
善水立在礁石之侧,遥望海平面的尽头,直到夕阳半个沉入海面,晚霞也渐渐收尽华彩……
又要等下一个黎明——她压下心中的失落与不安,挂念未跟着自己的小鸦儿,叹息一声,最后看一眼,正要转身离去,忽然定住。
海平面的视线里,仿佛出现了一角帆影,再等片刻,帆影渐明,她终于看清了,那是一艘三面风帆的船,正是村人所说的半个月前启航的那艘。
善水几乎不能呼吸了。她圆睁着眼,定定地注视着正逆风破浪而来的帆影。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瞧唷,海口那有个女人在等着,”一个汉子忽然瞟见岸边礁岩侧沐在夕阳金光里的小小的女人身影,也没看清,急忙便回头嚷了起来,嚷得满船的人都听见了,“黎德,是不是你那个才抱了几天的新媳妇熬不住念你胯里的那玩意,这才天天的来这守你哇——”
粗鄙的玩笑引出了一阵大笑,那个叫做黎德的年轻人脸微微发红,却也急忙挤到船头去看,看了片刻,便失望了。
“奇怪了……这穿得打扮得……倒像是对面大陆的女人……”
起先那汉子也发觉自己看走了眼,嘀咕了一句。
霍世钧赤着黝黑上身,穿一条黑色水裤,腰间系手掌宽的皮带,更衬得腰背精壮。他与船上这些精挑细选出来的团练民夫一样,赤着脚,踩着湿滑的甲板,稳稳大步到了前舱,驱散只顾看女人的男人们,喝道:“转风向了,调帆加速。快点到岸,回去就能睡女人了!”
男人们哄堂大笑散去,霍世钧转身前,瞟了一眼入码头的方向,果然看见个女人的身影。他淡淡调转视线,忽然,猛地再次回头,眼珠子都差点迸溅了出来。
这里离岸,还有数百米之遥,码头处的那女人面目还很模糊,但是那个身影,曾无数次入他梦的女人身影……
他浑身的血液都鼓荡而起,两步跨到船头,抬手遮住西斜阳光对他视线的干扰,再次凝神望去。
一定是她!他要是能认错,把眼珠子挖出来踩都无怨!
近了,他已经能看见她的样貌了。她仿佛也认出了高高立在船头的他,又仿佛不敢认,只是那样呆呆地望着他的方向。
广阔天地之间,碧海白沙之上,大风吹起她的裙摆,鼓成一朵盛放的莲。他甚至看到她漆黑鬓边簪的那串洁白茉莉被忽然再一阵的海风卷走,扑落到了纡澹海水里,她却浑然不觉,仍是那样痴望着他的方向。
霍世钧再也忍不住了。身下的船,行得竟是如此的慢!
他在身后一群男人惊讶的目光之中,猛地纵身长跃入海,再浮出头时,已在船头十数米外,仿佛浪中鹰鹞,劈开水波朝她奋力游去。
当善水目力所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男人,他迎风高立于船头、背抵风帆与其后的万丈夕光,甚至还看不清他的脸孔之时,她身体里那种仿佛发自脚底心而直击心脏的微微战栗便已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她,她的男人回来了,而他也感觉到了她立在这里的等待。
这一瞬间,她忘了周遭一切,只是痴望着那个还只能看得到模糊身影的男人。他正踏着万丈碧波,在晚鸥声声鸣唳之中,朝她一寸寸地靠近。泪沾于睫时,她忽然又看到他从船头长跃入海,一道流畅的弧线过后,身影便被海浪吞没了。
她一开始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朝前奔去,直到她站在温暖的海水里,裙摆被涌上的浪头打湿,她停住了——看到他已经从海面浮现,正朝自己游来。
在他二十七年的人生中,从没有像这一刻,霍世钧觉得自己的双臂充满了如此沸腾乃至燃烧的力量。近岸的浪头已经小了许多,却因今日风盛的缘故,仍旧汹涌,他却仿佛海中蛟龙,迎着劈面压来的阵阵水浪,挥动如椽的双臂,劈波斩浪飞速前进,将永乐号撇在了身后,包括那一群因了极度讶异再度聚拢到船头围观的团练民夫们。
“娘嘞——那女人是谁?”
只要不是瞎子,谁都看得出来,平日沉默寡言的霍大君,现在这样一反常态地扑腾入海,为的,自然就是前方码头处的那个陌生女人了。
“兄弟们,有热闹看了,赶紧的,追——”
汉子振臂吼了一声,水手呼啦一声散去,掌舵的掌舵,转帆的转帆,永乐号急急追赶而上。
霍世钧却没注意到身后,他的全部感官现在都只集中到前方的那个女人身上了。从他现在的角度看去,她便宛如海中央的幻相,仿佛一个浪头打去,这人影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更焦急了,恨不能身有上古神话中天地神祗的力量,劈水为道,让他踩着实地朝她发足狂奔,一定要在她消失前,将她紧紧地抓在手中。
他终于游近了她,看得清清楚楚。她站在浅滩的海水里,面上沾着不知道是泪还是海水的晶莹珠子,笑着望他。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仿佛眨一下眼,她就会消失。他感觉踩到了实地,刚站稳身体,被身后卷来的一道浪花推涌,猛地发力朝她奔去。
“柔儿,真的是你……”
她就在他面前五六步外的水中,只要他再奔跑,下一刻就能拥她入怀。但是他却停住了——不是被大海耗尽了力气,而是感觉到了心中那种油然而起的仿佛不能把握的恐惧。
她现在,难道不是应该置身于与他隔着千山万水的洛京吗,怎么可能会像海中神女一般地从天而降迎接他的远航归来?
“柔儿,真的是你吗?”
他迎着海风,猛地大吼。
他是如此地用力,以致于脖颈与肩肌的筋脉都纵横贲生。吼声被海风撕扯着激荡在碧波之上,惊得本在近旁盘旋的几只白鸥慌作一团,急忙擦水掠翅翔逃。
他就这样湿漉漉地从水里出来,站到了自己的面前。熟悉的眉眼之间,已经寻不到半丝半毫当年曾有的戾气或凉薄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刀雕斧斫般的坚硬与沉凝——岁月就是刀斧,它雕斫人心、表于皮相。
“少衡,你黑了——”
她面颊上还挂着泪,顾不得擦,朝他笑着伸出了手。
霍世钧的再次发出一声连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吼啸,啸声之中,人已经飞身扑去,将她压倒在身后的沙滩之上。
他紧紧地抱着她,用一种恨不能把她揉入自己身体的力量,带着她一连翻滚了十几个圈,最后被一块礁石给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