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怕万一朝堂再次生变,我过去了,会不会成少衡的累赘?”
善水终于说出了自己心中的隐忧。
叶明华道:“有个名叫卢宕的官员今春入京述职,再过几日,他就要携了家眷一道,去广州府任州同。小半个月前,我叫冯清递了话,说你要随他车马一道过去崖州。他前几日特意亲自上门回了话,说路上必定会小心谨慎,叫放心就是……”她望着善水,微微笑道,“咱们这王府,虽早就只剩下个空架子,但和别家还是有些不同。这样的事找上他,他又是个在官场上经历过的,铁定去问过上意,若没皇帝的金口,怎么敢胡乱就应下来?所以你放心,至少在皇帝这块儿,他暂时不会有什么别的打算……”叶明华说到这,唇边忍不住还是浮出了一丝冷笑之意,“用完我儿子了,撇开他了,好容易得这和和气气的局面了,他又怎么可能再召他回来?至于你过去后,若真有什么意外之事,那也是人算不过天,到时应变便是。你们年轻,就为着这点不可知的变数这样两地空耗,我看着也心疼。”
善水强压住几乎已经在胸腔里鼓荡的心跳,颤声问道:“那小羊儿和小鸦儿?”
叶明华叹了口气,道:“你去便去了,娃儿我本都舍不得让你带走。只我也晓得做娘的心。见不着丈夫,想丈夫。等见着丈夫了,又会挂念娃儿。好在有两个。你若舍不得,把小鸦儿带去,让世钧见见他的女儿。小羊儿留在我身边,你瞧可好?”
当小羊儿终于知道了,妹妹要跟娘去爹爹那里,自己却被留在这座四四方方的大宅子里,当场便委屈得掉了金豆子。
他真的好委屈啊,他可是哥哥,怎么能这么欺负他呢?呆呆地立着不动。小鸦儿欢天喜地过后,见他这模样,急忙到他身边,哄着道:“小哥哥别哭,等我见到了爹爹,就跟他说你也很想他。”
她不说还好,一说,小羊儿狠狠咬住嘴唇,眼泪掉得更凶了,原先还是一颗颗,现在成了一串串。小鸦儿忙伸手替他擦眼泪。她擦一行,小哥儿便再掉一行,到了最后,眼见越擦越多,急忙回头对着善水道:“娘,叫小哥哥跟我们一道去,好不好?”
善水心中,自然也是舍不得把儿子留下。只婆婆有这样的安排,除了不舍,自也有她的道理。从洛京到崖州,路途遥远,慢则半年,快的话,三四个月也是必须,大人还能忍受,对于小娃娃来说,却不是段轻松的路程。小羊儿虽是哥哥,与小鸦儿又同胞所生,长得也虎头虎脑,体质却没妹妹好,自出生后,时常头痛脑热,叫叶明华和善水这婆媳俩不知道****多少心。如今虽好了些,叶明华又怎么肯让他一路颠沛,到崖州那样一个据说全年暖热、气候与洛京大相迥异的荒僻地方去?
善水见儿子哭得几乎要撞气了,心疼地将他抱在怀里,道:“祖母对小羊儿好不好?”
“好——”
小羊抽噎着点头。
“那爹爹对小羊儿好不好?”
小羊儿想点头,头却点不下去,咬着嘴巴说不出来。
“妹妹跟娘去看爹爹,要是小羊儿也跟着一道去了,祖母一人在家,想和小羊儿说话的话,也找不到你,会不会很难过?”
小羊儿眼泪汪汪地点头。
“所以娘和妹妹不在,小羊儿就代娘和妹妹陪着祖母,好不好?”
小羊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可是,我也很想去看爹爹……”
善水把他抱得更紧,亲了下他的脸蛋,“等娘回来,就把爹爹一道带回来给你看,好不好?”
“小哥哥别哭,我把爹爹带回来给你。”
小鸦儿这回学聪明了,踮起脚尖,用条手帕替抱在善水怀里的小羊儿擦眼泪。
“你记得要把爹带回来的,不能抢走不给我……”
小羊儿哽咽着道。
“咱们拉钩,说好不反悔。要不然我就是小狗狗。”
小鸦儿把指头弯起,伸到了小羊儿的面前,小羊儿虽还不愿,却也没办法,哽咽着像平日一样,把小手指认真地勾到了一起。
五月初,卢宕南下广州赴任,随行的除了自己的人,还有永定王府家眷一行。
这一趟南下,善水带了女儿。因去的并不是个好地方,跟去也不是趟好差,所以随带之人并不排场。问起乳母时,见她期期艾艾,瞧着不大愿意的样子,反正小鸦儿也大了,便未勉强。雨晴去年时,嫁了王府里的一个管事的儿子,如今初为人母,自然也不能跟随。所以带去的人里,除去两个两明轩里一直用的表示愿意跟去的丫头,当年的老人里,就剩白筠一个。霍云臣自然随行护送。
大元举国之境,凡人口繁阜州县,沿官道每五十里设一个马驿,供路上官员往来歇息和铺兵传递公文所用。水路也有水驿,备有船只。偏远之地,则按每七十里、一百里等酌情设驿。一行人出城之后向南,一路先走官道,待到了水路通达之处,便拟改坐船只,径直扯帆南下。
卢宕赴广州任,品级只是个六品的州同,本是没资格住驿站上房的,只他临行前,从吏部却领到了一品大员才有的文牌书,所经驿站,驿丞无不屈膝以上礼待之。卢宕及夫人知道这是沾了善水一行的光,永定王府如今虽淡出朝堂视野,只身份毕竟还摆在那里,不敢怠慢,一路上嘘寒问暖殷勤备置。这样昼行夜宿,比起在京中王府之时,辛苦自不用说,只想到每过一日,距离崖州就更近一步,心中有着盼望,便也丝毫不觉得苦。
这是小鸦儿第一次出远门。刚出来时,万般兴奋,恨不得时刻都扒开帘子向外望。过了小半个月,官道两旁入目不过都是那些单调景象,农田桑榆、远山原野,或是烟织水笼的村落,渐渐便失了兴头,开始软趴趴地窝在母亲和白筠姑姑的膝上,每天问的最多的,就是“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爹爹?”好在入了六月,一行人终于改走水路,从水驿换了船只,十数人分三四只船继续南下。于是小鸦儿生平第一回又坐到了在水面上飘啊荡啊的船,趴在舷窗上,看着两岸不断倒退的挑担牵牛的农人们,比刚开始坐马车出门还要兴奋。
小鸦儿是兴奋了,随行的两个丫头却醉船,先后趴了下去,一起来便犯晕,别说服侍人了,反倒要白筠忙着送她俩送饭送水。卢夫人便主动说要匀个丫头过来借她们使,善水不想欠人太多人情,给婉拒了。好在小鸦儿极乖巧,也用不着她太多操心,倒也算是顺当。就这样一路顺着风水,终于入了九月,据船大说,再小半个月,便近广州府了,只到了后,仍要跨海行船数日,才是崖州境地。
越往南,沿岸所见风土人情便越是迥异,气候也越发炎热,白日里船舱顶上覆了一层厚厚树叶,船大时常以水浇灌降温。后船卢夫人的一个孩子便因受不了炎热病了去,又怕耽误了赴任日期,不敢稍作停歇。善水原本怕小鸦儿也支撑不住,不想她知道就快到了,反倒一改先前因了路途遥远困顿的恹恹,一张小嘴里三句都离不开她那个爹,这才放心下来。
船只终于入了广州府,又沿水路行了数日,最后停泊在一个名为太平海口的水驿里,过了明日,一行人便要上岸,卢家去赴任,善水到距离崖州最近的海口,再次登船。
入夜了,白日的炎热渐渐散去,夜风吹来,带了些微水腥的空气也终于有了丝凉爽之意。善水哄着女儿睡着了,开窗让夜风入舱,自己和衣眯眼片刻,怎么也睡不着,心中略微发闷,想起刚才开窗时见到月色如水,便出仓到了船头甲板,这才看到有人正靠着桅杆坐于甲板之上,背影竟是白筠。
善水没想她此刻也没睡,便朝她而去。白筠听到脚步声回头,正要翻身起来,善水已经到她身畔,也学她的样坐在了甲板上。
甲板入夜时,已用水冲过一遍了,此刻坐下,臀部却仍感到些微的热气,但并不难受。
“一路过来,辛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