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久已年逾古稀。但是一直到最近,我才逐渐承认自己是老人了。中国古代文人常用一个词儿,叫做“后死者”,我觉得这个词儿实在非常有意思。同许多老朋友比起来,我自己竟也成了一个“后死者”。当一个“后死者”是幸运的--谁不愿意长寿呢?但任务也是艰巨的。许多已死的老朋友的面影闪动在自己的脑海中,迷离历乱,不成章法,但又历历在目,栩栩如生。据说老年人都爱回忆过去。根据我自己的经验,这并不是老年人独有的爱好,而是在沉重的回忆的压力下不得不尔。
我常拿晚秋的树叶来比老年人。在木叶凋零的时刻,树上残留的叶片日益减少。秋风一吹,落下几片。秋风又一吹,又落下几片。树本身也许还能做梦,梦到冬去春来,树叶又可以繁茂起来。老年人是没有这种幸福的,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叶片日益稀少。淡淡的或浓浓的悲哀压在心头。屠格涅夫的一首散文诗,鲁迅的散文诗《过客》都讲到:眼前最终是一个坟墓,“人生至此,天道宁论”,古人已经叹息过了。我自认为是唯物主义者,知道这是自然规律,不可抗御,无所用其悲哀。但话虽这样说,如果说对生死绝不介意,恐怕是很难做到的。
现在我中小学的同伴生存的已经绝无仅有了,衍梁的面影,也夹在许多老朋友的面影中活跃在我的脑海里,等到我自己的面影也活跃在比我更后死的朋友的脑海中时,恐怕再没有谁还会记得起衍梁了。我现在趁着他的面影还在闪动时,写下这一篇短文,希望把他的面影保留得尽可能长一些。我现在能做的也就只这些了,呜呼,真叫做没有法子。
悼念曹老
几个月以前,北京大学召开了庆祝曹老(靖华)九十华诞座谈会。我参加了,发了言,我说,曹老的道德文章,可以为人师表。《关东文学》编辑部的同志要我写一篇祝贺文章,我答应了,立即动笔。但是,只写了一半,便有西安、香港之行,没有来得及写完。回京以后,听到曹老病情转恶。但我立刻又有北戴河之行,没能到医院去看望他。不意他竟尔仙逝。老辈学人中又弱一个,给我连年来对师友的悼念又增添一份沉重的分量,让我把祝贺文章腰折,来写悼念文字,不禁悲从中来了。
记得在大约四年以前,我还在学校工作,曹老的家属从医院打电话给学校领导,说曹老病危,让学校派人去见“最后一面”。我奉派前往,看到他的病并不“危”,谈笑风生。我当时心情十分矛盾,我把眼泪硬压在内心里,陪他谈笑。他不久就出了院,而且还参加了一个在京西宾馆召开的会。我们见面,彼此兴奋。我一想到“最后一面”,心里就觉得非常有趣。他则怡然坦然,坐在台阶上,同我谈话。以后,听说他又进了医院,出出进进,记不清有多少次了。时光流逝,一晃就是几年,他终于度过了自己的九十周岁诞辰。我原以为他还能奇迹般的出出进进几次,而终无危险,向着百岁迈进,可他终于一病不起了。
同很多人一样,我认识曹老有一个曲折的过程。我是先读他的书,然后闻知他的英勇事迹,最后才见面认识。我在大学读书期间,曾读过曹老的一些翻译作品。1946年夏天,我在离开祖国十一年之后,终于经历了千辛万苦,回到了祖国的怀抱里。我当时心情十分矛盾,一个年轻的游子又回到母亲跟前,心里感到特别温暖。但是在所谓胜利之后,国民党的“劫收”大员,像一群蝗虫,无法无天,乱抢乱夺。我又不禁忧从中来。我在上海停留期间,夜里睡在克家的榻榻米上,觉得其乐无穷。有一天,忽然听到传闻,国民党警察在南京下关车站蛮横地毒打了进京请愿的进步人士,其中就有曹老。从此曹靖华(我记得当时是曹联亚)这个名字就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中。
一直到解放以后,我才在北京大学见到曹老。他在俄语系工作,我在东语系。由于行当不同,接触并不多。但是,他留给我的印象是非常好的。他长我十四岁,论资排辈,他应该算是我的老师。他为人淳朴无华,待人接物,诚挚有加,彬彬有礼,给人以忠厚长者的印象。他不愧是中国旧文化精华的一个代表人物,同他交往,使人如坐春风化雨中。
但是,这只是他性格的一个方面。在另一方面,他却如金刚怒目,对反动派决不妥协。他通过翻译苏联的革命文学,哺育了一代代的革命新人。他的功绩将永远为中国人民所记忆。而他自己也以身作则。早年他冒风险同鲁迅先生交往,支持人民的正义斗争,坚贞不屈,数十年如一日,终于经历了严霜烈日,走过了不知多少独木小桥,迎来了次第春风。他真正做到了“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在以后长达几十年的交往中,我对他的敬意与日俱增。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是《世界文学》的主编,我是编委之一。每隔几个月,总要召开一次编委会,大家放言高论,其乐融融。解放以后,我参加的会议真可谓多矣。我决不是一个“开会迷”,有一些会让我苦不堪言。但是,对《世界文学》的会,我却真有一点“迷”了。同老友见面,同曹老见面,成为我的一大乐事。
我曾在悼念朱光潜先生的文章中提到,我最不喜欢拜访人。即使是我最尊敬的老师和老友,我也难得一访。我自己知道,这是一种怪癖,想改之者久矣。但是山难改,性难移,至今没有什么改进。对待曹老,我也是如此。尽管我对他有深厚的敬意和感情,但是曹老的家我却一次也没有去过。平常在校园中见了面,总要问寒问暖,说上一阵子话,看来彼此都是兴奋而又欣慰。在外面开会时碰到,更要促膝长谈。我往往暗自庆幸:北大是一个出百岁老人的地方。我们的老校长马寅初先生,活到一百多岁。我的美国老师温德教授也庆祝过自己的一百周岁。曹老为什么不能活到一百岁呢?
然而曹老毕竟没有活到一百岁。这对中国文学艺术界来说是一大损失,对他的学生和朋友来说是一件无法弥补的憾事。有生必有死,这是自然规律,我辈凡人谁也无法抗御。我们只能用这个来安慰自己。同时,我又想到,年过九十,也算是寿登耄耋,在世界上,自古以来,都是十分罕见的。曹老可以安息了。
北大以老教授多闻名全国。我自己虽然久已年逾古稀,但是抬眼向前看,比我年纪大的还有一大排,我只能算是小弟弟,不敢言老,心中更无老意,常常感到,在燕园中,自己是幸福的人。然而近二三年以来,老成颇多凋谢,蓦抬头:我眼前的队伍逐渐缩短了,宛如深秋古木,在不知不觉中,叶片一片片地飘然落下。我虽然自谓能用唯物的态度对待生死问题,然而内心深处也难免引起一阵阵的颤抖了。
嗟乎,死者已矣。我们生者的责任更大起来了。我感到自己肩头沉重了起来。
悼念姜椿芳同志
我认识姜老已经三十多年了。最初我们接触非常少,记得只谈过马恩著作的翻译问题。恩格斯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我曾有过一个初译草稿,后来编译局要了去加工出版了。他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温文尔雅,恂恂然儒者风度。
但是,我对他了解得并不多,也可以说是根本没有了解。只不过觉得,这个人还不错,可以交往而已。
只是到了最近一些年,姜老领导中国大百科全书的编纂工作,我也应邀参加,共同开了不少的会,我才逐渐加深了对他的认识。我对大百科全书的意义不能说一点认识也没有,但是,应该承认,我最初确实认识很不够。大百科出版社成立时,我参加了许多与大百科没有直接关系的学术会议。我记得在昆明,在成都,在重庆,在广州,在杭州,当然也在北京,我参加的会内容颇为复杂,宗教、历史、文学、语言都有。姜老是每会必到,每到必发言,每发言必很长。不管会议的内容如何,他总是讲大百科,反复论证,不厌其详,苦口婆心,唯恐顽石不点头。他的眼睛不好,没法看发言提纲,也根本没有什么提纲,讲话的内容似乎已经照相制版,刻印在他的脑海中。我在这里顺便说一句:朱光潜先生曾对我讲过,姜椿芳这个人头脑清楚得令人吃惊。姜老就靠这惊人的头脑,把大百科讲得有条有理,头头是道,古今中外,人名书名,一一说得清清楚楚。
但是,说句老实话,同样内容的讲话我至少听三四次,我觉得简直有点厌烦了。可是,到了最后,我一下子“顿悟”过来,他那种执著坚韧的精神感动了我,也感动了其他的人。我们仿佛看到了他那一颗为大百科拼搏的赤诚的心。我们在背后说,姜老是“百科迷”,后来我们也迷了起来。大百科的工作顺利进行下去了。
姜老不但为大百科呕心沥血,他对其他文化事业也异常关心。搞文化事业离不开知识分子。他自己是知识分子,他了解知识分子,他爱护团结知识分子,他关心知识分子的遭遇和心情。他曾多次对我谈到在中国出版学术著作困难的情况,以及出书难但买书也不易的情况。他有一套具体的解决办法,可惜没能实现。他还热心提倡中国的优秀剧种昆曲,硬是拉了我参加他倡导的一个学会,多次寄票给我,让我这个没有多少艺术细胞的人学会了欣赏。他对中国传统的绘画和书法也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是一个有很高文化修养的人。
拿中国目前的标准来衡量,姜老还不能算是很老。他的身体虽然不算很好,但是原来也并没有什么致命的病。我原以为他还能活下去的,我从来没有把他同死亡联系在一起,他还有很多很多工作要去做啊!对我个人来说,我直觉地感到,他还有不少的打算要拉我共同去实现。我在默默地期待着,期待着;我幻想,总有一天,他会对我讲出来的。然而,谁人能料到,他竟遽尔归了道山。我的直觉落空了,好多同我一样的老知识分子失掉了一位知心朋友。我们能不悲从中来吗?
最近几年,师友谢世者好像陡然多了起来,我心中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我一方面认为,这是自然规律,无法抗御,也用不着去抗御。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自己大概也真正是老了,不免想到一些以前从没有想到的事情。生死事大,古人屡屡讲到。古代有一些人对于生死貌似豁达,实则是斤斤计较,六朝的阮籍等人就属于这一类。我个人认为,过分计较大可不必,装出豁达的样子也有点可笑。但是,人非木石,孰能无情?师友一个个离开人间,能不无动于衷吗?我只是想,一个人只能有一次生命,我从来不相信轮回转生。既然如此,一个人就应该在这短暂的只有一次的生命中努力做一些对别人有益,也无愧于自己的良心的事情,用一句文绉绉的话来说,就是实现自己生命的价值。能做到这一步,一生再短暂,也算是对得起这仅有的一次生命了。可惜的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想到这一点,更不用说做到了。我认为,姜椿芳同志是真正做到了这一点的,他真正实现了自己生命的价值。椿芳同志可以问心无愧地安息了,永远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