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有所不为(林语堂全集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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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翦拂集(6)

悼刘和珍杨德群女士

今日是星期日,稍得闲暇,很想拿起笔来,写我这三天内心里的沉痛,但只不知从何说起。因为三天以来,每日总是昏头昏脑的,表面上奔走办公,少有静默之暇,思索一下,但是暗地里已觉得是经过我有生以来最哀恸的一种经验。或者一部分是因为我觉得刘杨二女士之死,是在我们最痛恨之敌人手下,是代表我们死的;一部分是因为我暗中已感觉亡国之隐痛,女士为亡国遭难,自秋瑾以来,这回算是第一次;而一部分是因为自我到女师大教书及办事以来,刘女士是我最熟识而最佩服嘉许的学生之一(杨女士虽比较不深知,也记得见过几回面)。合此种种理由使我觉得二女士之死不尽像单纯的本校的损失,而像是个人的损失。

三月十八日即她死的早晨八时许,我还得了刘女士的电话,以学生自治会名义请我准停课一天,因为她说恐怕开会须十一时才能开成,此后又恐怕还有游行,下午一时大家赶不回来。我知道爱国运动,女子师范大学的学生素来最热烈参加的,并非一班思想茅塞之女界所可比,又此回国民大会,纯为对外,绝无危险,自应照准,还告诉她以后凡有请停课事件,请从早接洽,以便通知教员,不知道这就是同她说话的末一次了。到下午二时我因要开会到校,一闻耗即刻同许季茀先生到国务院,而进门开棺头一个已是刘女士之尸身,计前后相距不过三数小时。闭目一想,声影犹存,早晨她热心国事的神情犹可涌现吾想象间,但是她已经弃我们而长逝了。

刘女士是全校同学钦爱的领袖,因为她的为人之和顺,及对于校事之热心,是全校同学异口同声所称赞的。功课上面,是很用功,是很想自求进益的一个人,看见他的笔记的人大都可以赞同,而且关于公益事宜尤其是克己耐苦,能干有为,足称为中国新女子而无愧。我本知她是很有希望的一个人才,但是还不十分知道底细,到许季茀先生对我详述,才知道她是十分精干办事灵敏的女子。上回女师大被章刘毁残,所以能坚持抵抗,百折不挠而有今日者,实一大部分是刘女士之功,可称为全学校革命之领袖。处我们现今昏天黑地,国亡无日,政治社会思想都须根本改造的时期,这种热心有为,能为女权运动领袖的才干,是何等的稀少,何等的宝贵!

记得有一天很冰冷的晚上,到十时,刘女士才独自一人提了一个极大的皮箱来我家里。这是两月前女师大演剧的第二天,是为还借用的衣服来的。因为到各家去分还,所以跑到这里来已经时候很晚而十分疲倦了,但是她还是说“不累”,仍旧笑容的谈到前夜演剧的情况,个人的劬劳,好像全不在心上。我方明白女师大之所以能有奋斗到底的成绩,是因为有这种人才。

在我的书桌上,有一本刘女士的英文作文簿,是她死的前一日交来的,一直到现在总是不忍翻开看。今天毅然开看,最后一篇的题目是:Social Life in the College后记,Mar. 16,1926,就是她死前二天做的。刘女士每对自己的英文懊悔程度太差,以前旷课太多,其实一看她的英文倒是很流畅通顺的。

这一篇文中有很可引起我们感叹之语,很可以使我们知道她求学的心切,及上回因受摧残而旷学是如何必不得已之事。里头有一段说(尽依原文,未改只字):

It is said, the most happy day is the period of student. I can" tagree with it. I believe that here would never be any happy day inthe world, and that the period of student is also trouble.

For example, our school, Peking National Teachers, College forWomen, has been always in disturbance, since I entered. I am afraidof recollecting the life of past in the college.

Now our school being more comfortable than before, I ampreparing to make myself quiet in studying. But it is heard, thenew minister of education, Mr. Ma Chun Wu, will be contriving todisturb the educational circle. The peaceful condition, as presenttime, will not be keep (kept) by us. Oh, how horrid it is!...

人常说,学生时期为最快乐之日,但是我不敢赞同。我相信世上永无快乐之日,而学生时期,亦多纷扰。

譬如吾校,北京女子师范大学,自从我进校以来即永未见宁日。我不敢回忆我在校过去的生活。

现吾校已比较安静,我正预备静心求学。但是又风闻新教育总长马君武氏又正在阴图扰乱教育界。若今日之安宁,我们又不能享受了。啊,这是何等可怕!

从这一篇中就可知道刘女士求学的热心及她受章士钊摧残感觉的困苦。同时也可以看见她对于政治的识见,远在一班丧家狗之文妖与名流之上。本学期创办英文自修室,她就很高兴的来预备努力研究,屡次来问我如何可以进步英文。我所说应买的书如Oxford Pocket Dictionary,她都很快就买来,不打算果真如她所预料,自章士钊、马君武再讲整顿学风,“若今日之安宁情况,我们又不能享受了。啊,这是何等可怕!”

杨女士我虽然不深知,不能够详细表述,总也是女师大革命先烈之一。我希望有女师大同学能把她的生活较详细的叙述出来。

刘杨二女士之死,同她们一生一样,是死于与亡国官僚瘟国大夫奋斗之下,为全国女革命之先烈。所以她们的死,于我们虽然不甘心,总是死的光荣,因此觉得她们虽然死的可惜,却也死的可爱。我们于伤心泪下之余,应以此自慰,并继续她们的工作。总不应在这亡国时期过一种糊涂生活。

一九二六,三,二十一日。

(二女士被难后之第三日)

冢国絮语解题

我小的时候就不喜欢谈鬼,一走过坟坑便要毛发悚然。近来却略略不同了。因为每天走过的坟坑真有可观,而且门前一举目就是整千整百成行成列的土堆及碑石,倒觉得鬼之虚无渺茫,不易看到。上海灵学会诸公?如肯留住公冢一两个月,大概也就不再想灵学下去。

我住在镇北关大约已有两月,总算可以处之泰然,连一个鬼梦也没做。不过有时觉得在冢国里做生人也是无聊,有时候反觉得既在荒冢上,一切的人类既死了,我们尚活着,根本就不应该。若不是真正没鬼,总必为鬼所讨厌。所以有几位朋友劝我写一点东西,也就慨然答应:一来,是尽一点义务;二来,也可以减少坟上的寂寞。

自然絮语是应该在花间柳下讲的,而且是侯门闺秀的事。

但是如果一个人遇着没有花间柳下可以坐谈,而且恰恰坐在坟中碑石上,也不便叫那个人就沉默下去以待毙。

这一点却须声明,冢国上所讲的大概不是好话,不会使读者十分舒服,或者要使一部分十分不舒服。也许有人专门喜欢听闺淑在王府园中,或琼华殿里的闲谈;或是专门喜欢读歌颂太平的文章,但是喜欢读歌颂太平的人根本就可以不管到坟上的人们--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还是半生不死的及半死不生的。

不过也不一定。在冢国里歌颂太平或者还不至于,但是也不必痛哭流涕,看惯了哭坟的人,大概自己没有眼泪。而且我似乎生下来眼泪就不一定十分敷用。

听惯了半夜里海洋的呻吟,和海风的孤啸的人,大概再用不着于白昼里长叹息。这冢国里连海洋也是常患失眠症的。有时候她失眠吁气的声音反可做大人们的催眠歌。

世上的人不分老少都是一样,都喜欢听歌,所以可以误认失眠者的吁叹为催眠歌,而且一听了就瞌睡下去。

世上长大的小孩实在不少。非躺在摇篮里就不肯睡觉。这也是歌颂太平文章之所以特别多的理由。

但是身在冢国之中的人要略不同。如果不想睡觉,与左右及坟里的人一样,只好拒绝lullaby的声音,而多闻闻阿摩尼阿。他们以为文章越酸辣是越好的。

这都不必勉强。有人以为海洋山川虫虺鱼鳌都会唱“TeDeum”,歌颂上帝的功德,有人却要于夜静星稀的时候,在鬼蜮国里,荒冢场中,在海洋的浩叹及草虫的悲鸣中,听出宇宙的一大篇酸辣文章。喜欢瞌睡的人尽管瞌睡下去;不喜欢瞌睡而愿意多延长一点半生不死的苦痛的人,也就在冢国里谈谈笑笑。

一九二六,十二,十九夜作于厦门镇北关。

写在《刘博士订正中国现代文坛冤狱表》后

半农吃完了饭,拿起“局票”红纸,提起一支法国自来水笔,把吃饭时大家谈笑的材料信笔直书,外国臭虫一般儿大的字足足写上了五张的“局票”。这是半农的本领,大家很佩服的。往后又有署名“爱管闲事”者把这些材料集成一《刘博士订正中国现代文学史冤狱图表》,大家意思,谁有话尽管“写在后面”,不拘一句两句都好,务以达到凑成三四千字的目的而止,为的是要补本期的空白,因为来稿实太沉闷了。我现在想多说些空头话亦聊有凑成字数之意(与财政总长发空头支票,凑足五成薪俸用意相同)。最可惜的,就是我们“大老板”今天不到会,不然一定有佳句来给我们欣赏的。

“爱管闲事”君将表给我看了之后问我意见如何,请我也将我的意见“写在他的思想的后面”。我看中国现代文坛有这么好的景象,有这么多位站在狄更斯水平线以上,有这么许多位够得上列名《大英百科全书》或《世界通史》上,自然是很可喜的一个景象,前途甚可乐观似的,吾复何言哉。对于大家所拟的,我也有赞同的,也有不赞同的。赞同的如:林肯被弑而死,徐树铮亦被弑而死,故徐树铮即林肯,这种逻辑,谁也不能否认;不赞同的如章士钊比Dreyfus,我绝难与以同意,理由是Dreyfus不曾做过法国教育总长,也不曾念过法国农大,这样一比拟,难免要叫不懂法国文学史的人误会。其余的,我没什么意见,为的是这些文学界主人翁的文章,有的不曾见,有的不想看,有的不让看,未便遽尔发表意见。再有一种是原文方面尚未看过,难知所拟到底是否切当,但是如果所拟切当,原文也就不想看,而且大可以不看了。到底我的文学鉴赏力还太幼稚,总还是以在狄更斯水平线以下作家的文章为有趣,好像乡下人喜欢吃西湖龙井不懂铁观音的口味。这却只能怪我自己,我生三十年,到现在还是如此,此后大概不会十分长进。

但是我也有抗议之处,水平线以上所拟,若是当做一种玩意儿可勿论,若是当做我们史学系主任朱先先生考订文学史的材料,即除如张耀翔、陈大悲、山东张神童,成绩卓着,众所共仰者外,于事实未详者,仍须加以一番考证工夫,且须定一条原则,此后凡欲补充在水平线以上者,皆须由语丝社同人“公拟”,其为文士自拟,或有私人关系而拟者,概勿与照录。第二条就是比例须较严格才行,不然中国文坛进步得太快,亦是不佳之象。你想新文学运动胚胎时代还未到,已有了歌德,若单有一位歌德,我辈已大可放下秃笔回去耕田,何况于不到十年之内于歌德之外,又有了佛朗西,又有了苏格拉底?其余若送朋友婚礼,订婚或成婚都包括在内,也须老老实实,掏出钱来买点东西,勿信手拈来,以大人物头衔相赠,便算尽了友谊,这样一来,文豪就要长得比雨后的春笋还快,亦是不吉之兆。等我跑到讲堂上,看见我的学生这边是杜甫,那边是李白,那位不及格的是罗素,那位麻子是约翰生,那位曲背罗锅儿是Pope,那位犹太鼻子的是Renan,我的休息室听差是项羽,倒便壶的是苏子瞻,这样一来可就真正糟尽天下之大糕,过去的文学大家也就没有趣味去读了。现在姑就我对于该表三点意见写上。(这不是已有一千多字了吗?)A. 奏功的。闻一多比T e n n y s o n是我提议的, 因为Tennyson是有功于英国的“国民文学”,参见Idylls of the King。

还有一层,你想:Sir Galahad不就是赵子龙吗?

B.补漏的。梅兰芳--不是明明白白代表东方文化唯一的、当代的、艺术界主人翁吗?怎么把他遗漏了?将来朱主任编纂《二十世纪初叶文学史》,戏剧一门,若单靠这张表,不是又要闹成大笑话吗?

C.希望的。据“爱管闲事”君所编表,中国文学之将来必定很有希望,但是女士们终还嫌太少,这不能不算为我们现代文学大昌明时期的一个小小遗憾,我很替我们的歌德、佛朗西、苏格拉底惋惜。应该再出几位女文豪来才好。我很景仰法国文学界的幸福,常常有闺淑们的salon可以集会,或谈文学,或谈哲学,同时又可以喝到很好的酒,吃得很好的点心。你看Voltaire的Zadig不是在La duchesse du Maine的“沙朗”做成,晚上诵读给文士闺淑们听的吗?Catilina不是也在那闺淑的私寓排演的吗?什么Madame de Sevigne,Marquise de Rambouillet顶好的名目就还没有中国的闺淑们充数。再Madame Pompadour也得出了一个才行;此外男的也还缺少几位,像Bandelaire将非有不可,郁达夫君略可以比得上,我相信这比拟比上面的表那一种还合式。再有一位Jean Jscque也是非有不可。没有,总是现代文坛的缺憾。等我想想看,谁也是私生子?

一九二六,一,二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