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有所不为(林语堂全集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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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大荒集(3)

他单单反对“对于圣餐的攻击”。这个新闻倒有趣,因为从此可知这教士非有近代眼光,也并不以智力自豪。事实上(由教会报的评论看来)高教并不反对《天演论》最激烈的思想,倘教会中,尚有一部分人忌讳达尔文主义,那一定是在“国立教”(Established Church)以外,在较不闻名的反对派教门,要不然,就是在“低教”(Low Church)·。这“低教”派在近年· 即英国国教之中那些不注重仪式繁文的人。--编者注来,势力及信徒都逐渐减少。在今日所谓“高教”(自然高低程度可分多种)是最风行的教;“宽教”(“Broad” Church)也许可以因几位名人而延长的生命,但是总没有“高教”的热心及组织。

高教这种的态度很容易明白。高教原不以《圣经》为护身符。在他觉悟科学已使摩西的神话成陈腐物之时,他便相信《圣经》的神感(或者把“神感”二字加以别种解释)。

这样的放弃《圣经》,高教并不觉得难为情。因为他奉为至宝的还保存着。他还不相信,上帝每日由圣餐的神迹显示自己;这信条多半是靠教会的传统的遗说,而非靠《圣经》。所以他对达尔文氏,也可遥遥的微笑;受达尔文所攻击中伤最重的,不是高教及天主教,却是低教及耶稣。高教更危险更熟识的仇人倒是弗雷色氏(Sir James Fraser)·。所以我们这位信礼文仪式的教士做抗议,是想来救圣餐,而非要救圣经。像从前西班牙勇士曾经决斗以“卫”耶稣由处女诞生的“道”,我们的勃洛韦勃斯德先生也跟人家吵嘴,来“卫”真神降临的“realpresence”之“道”。

从这回吵闹以后,争辩毫无结果。Dean Inge(2)发表一篇痛骂这位教士的短文。巴恩博士又恢复常态,再取攻势。在给肯特伯利大主教(Archbishop of Canterbury)的公开函中,他再申明他要以人种学为依据,而重新攻击“真神降临”的道理。肯特伯利大主教的回信,从一方面讲,也可算个杰作。那封信责· 即《金枝》,Golden Bough的作者,着名的人种学家,专门搜罗各族野人的迷信来作比较研究。--编者注(2) 即圣保教堂着名的教士。--编者注备那教士几句;又责备巴恩主教,虽较冗长,而语气温和。他也不直说,只暗暗的表示,现在可不必讨论天演,这已是人人相信。他也否认物质变化说,但是他主张容忍。人种学却一字不提。有这样老练多识老夫的一通信,这危险的争辩遂化归乌有。再也无事可辩,除非辩护巴恩博士的礼貌。这却没人要辩护,因为温文的礼貌并非巴恩氏的长处。

这是如何的英国式, 如何的“正人君子”的样式!

“Respectable”!大家的结论似乎是“大家说什么都随便,只要声音娴静,语气斯文”,如有高声呐喊,或语调超过好礼者的高度,便是邪说,异端!巴恩氏还想使死灰复燃,他再写一封信,他重新说祝福过的酒与面包应加以显微镜及化学的试验,以断定是否已变神肉、神血。但是连他也不敢再提到人种学了。回响是一点没有。风潮平静,四海升平了。以邪说罪论的审判也可不必了。主教还是一个主教。教士还是一位教士。

猩猩讲演还是流通市面。英国还居然是一个英国。

总而言之,什么问题都解决了,除去那唯一重要的问题。

比较的人种学已给真神降临的圣餐一个新解释,宛如比较解剖学给创造天地的神话一个新说明。弗雷色的《金枝》(GoldenBough)发明宗教之来源,宛如达尔文的发明人类的来源。我们现在知道(倘是我的白话要使正人君子不乐)野人及邃古的文明都有一种仪式,这仪式的基本观念是:上帝应该拿来杀而且吃。凡我们所知道石器时代猎人的礼式及兽的崇拜都显然有这种意义。我们所知与耶稣初期竞争的东方宗教,也都显然有这种意义。在三万年中人类把幻术与祭礼罗织起来,而这罗织中的一条要线就是一个观念--上帝应该死,而崇奉他的人类,真实的或象征的,享用他身体的一部分。天主教的仪式是不是一个例外?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国里的读书人不肯给一个回答。勇敢的人还继续的守圣餐礼;小心的人跟着巴恩,将他们祖宗的幻术由教仪中删汰出来,他们相信圣餐之所以为圣,是由于神在他们心里。我们已经同意要各行其是(we agree todiffer)。我们同跪在一个神座前,有的相信圣餐Mass(真神降临,天主教说),有的相信聚餐Communion(耶稣教说)。我们是容忍呢,或者,说起白话为,我们在揖让进退间,同时懒惰而且胆怯?

(《贡献》)

易卜生的情书

以下的函札是寄给一位维也纳的Emilie Bardach女士的。

易卜生于一八八九年晚夏在Tirol(前奥国西部)之Gossensass城遇见她及她的母亲,在此地易卜生与她得聚会一时。那时Bardach小姐年十八岁;从此次别后,就永不得与易卜生重逢的机会。

这些函札是正依易卜生诗人所写原文发表;连文字上的小疵点也不曾修改,以保其真。

布兰地司(Georg Brandes)志写在(女士家的)来宾题言簿为难偿的夙愿而奋斗--这是高逸的悲痛的幸福。

一八八九年九月二十日易卜生题于Gossensass题在易卜生照片的后面赠给Tirol的一位初秋时候的春日。

一八八九年九月二十七日Henrik Ibsen第一函寄自Muenchen,Maximilian Strasse 32一八八九年十月七日所敬爱的女郎啊,在我离Gossensass的前一天接到你这样温存可爱的手翰,捧诵回环,感佩奚似!

在我勾留Gossensass的末了数星期中,晚夏凄凉,令人惆怅--至少于我是有这样感觉。再不见阳光照耀了。一切消灭--了然。那些寥寥几位未定的游客,自然不足以代替那短期的、优美的晚夏生活。

我在P. flerschthal每天出外郊游。这里河畔,曲径通幽,如得三数同志,同游此地,正是畅谈衷曲之所。但是这时行人绝迹,我踽踽独行,也懒得孤坐憩息。

就是那大客厅,我也感觉烦闷凄凉,同住的人,Pareira一家及某教授及其夫人,只与我在餐时相见。

你还记得那凉台进来门右的隔隅吗?那真是一幽静僻隅。

那些香气袭人的花草仍旧存在。但是顾景伤情,又是何等荒凉--寂寞--无聊!

现在我们又在此地了--到家,而你呢,也到维也纳去了。你函中说你现在感觉比前安静、自由、愉快。我听见这话使我如何欣慰!我也不必多说。

我暗地里感觉一部新创作的胚胎。我要在这冬天写完了它,并且要试将夏间快乐的心境写入文中。但是其结果必定是苦闷的。我感觉这样。--我素来就是如此。我有一次对你说过,我的书札是用电报式的。所以请你就如此接受他。无论如何你会,懂得我的意思。

万分诚恳祝你近安。

愚 Dr. H. I.

第二函Muenchen 一八八九年十月十五日惠札接悉,万分感激--我再三披诵,不忍释手。现在我坐在案前,与常时一样。正想要工作,但是不能。

我的幻想力倒很活泼。但是每每想入非非,想到在工作时间所不应想的地方。我不能制止夏天事物的回忆。实亦无所用于制止。从前经过的一切总是再三再四永远的环绕我的脑海。

要把这些事物构成着作,一时是不可能的。

一时的吗?

也许终有一天会成功吗?我倒也实在盼望有一天可以--能够成功?

至少一时不会的--我想。

我感觉如此--我明知如此。

但是还是非如此不可。总必须有个结局。但是果真要如此吗?

果真能够如此吗?

啊,所爱的女郎啊,--请原谅我--,你末回的信--不;不,上帝保佑不--你上次的信写得那样,写得那样婉抑动人--但是我不能称“你”做“女郎”,那么,可爱的孩子--至少我可以这样称你,--喂--你记得,我们有一次讲到“呆”(Dummheit)字与“痴”(Tollheit)字的分别?或者更正确的说,我正瞎谈这个问题。那时你,可爱的孩子,你便当做教员,眼神望到远处,用你清婉的声调对我说,这“痴”

字与“呆”字到底有个分别。自然,--我早也感觉这一点。

但是这回事总永远萦绕于我的心上--与其余的一样。因为我总须永远不停的思索着:我们两人的相逢到底是一桩痴事呢,还是一种呆事?或者两样都是?或者两样都不是?

我想到底还是末了一样对。

我们的事是造物决定的。是命里夤缘的。请你去思索一下,如果有这个必要。但是我相信你可以不必如此。我相信你本来就会明白的。

并且与我同意。

祝你晚安你永远的 H. I.

第三函Muenchen 一八八九年十月二十九日每天我总想打算写几字给你。但是我总希望可把新摄的照片一同邮上。但是照片又永远弄不出来。这封信也只好如此寄去了。从你自己的经验,你知道照相有时也有困难。你的前信也说到这点。--但是你的书翰是写得多么秀丽可爱!如得半小时余闲,务请随赐数行。

你说收到我的信总得等到夜阑人静之时,才肯启读。可爱的小孩!我不知要如何感谢你。我也不必谢了。你明白的。

你不要因为我一时不能着作而惆怅。暗地里我还是时常着作着,或是我时常做一种幻梦,等到梦景成熟时,自然会成为一种作品。

--现在有人搅扰。不能再写了。下次再写较长的信。

你的忠心的 H. I.

第四函Muenchen一八八九年十一月十九日现在居然可以送你新的照片了。我希望你要感觉这张比上次的好而逼肖。这几天内就有一本关于我的传略的法文书出版,出版之后,我定送你一本。你暇时翻读,可以明白我以前的生活经历--到去年为止。

真要谢谢你的来信。到现在我还未回,不知道你要想我怎样?但是你也知道,我心里永远怀念着你。要时常热闹的通信,于我一方是做不到的。我以前已经对你说过。只好就这样将就我吧。--关于我最近几年创作的经验与“成功”,有很多的材料可以告诉你。但是一时是做不到的。我现正忙着预备一篇新的着作。

一天到晚就是坐在案前。只有晚间稍微外出散步。总是幻梦,追忆,继续的创作。创作是美的;但是有时实在的生活还要更美。

愚 H. I.

第五函Muenchen 一八八九年十二月六日你两封玲珑可爱的手书都已收到,而到现在尚未奉复!不知你会不会怪我?但是我总未得安静的心情可以从容写给你较有系统的信。今晚我得到戏院去看《国民之敌》的扮演。我一想到这层就觉痛苦。--一时无望得你的照片了。但是还是如此好,宁可稍候,而不要得一张不合意的照片。而且,--你清朗可爱的影子是如何鲜明活现于我的心中!我总还相信这是一位玄奥神奇的王女的影子。但是这个玄奥自身是什么呢?

唔,是,--各人自可梦里发挥,凭空揣摩;我个人的确如此。至少这可以聊补难偿夙愿的--不可思议的人生的遗憾。

在我的幻想中,你总是佩戴珠饰。我知你真爱珍珠。这种的嗜好是有深奥的--隐秘的意义。但是这深奥的意义是什么?我老是这样思索搜寻。有时仿佛寻得端绪了。但是一刻间又是茫渺。你函中所询几节,也许下次可以答复。但是我就有不少话要问你。我心中--不停的--总是这样时常问你。

H. I.

第六函Muenchen 一八八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承示华翰,不知应当如何谢你才是。我真说不出来了。真无法表示我的感激。修书一道我老实不行。记得这已向你说过,你也早已看出了吧。

我再三披诵芳函,那夏天的景物情绪又复涌现于我的心前。我亲见,我重新感觉以前的经验。--在与你初逢时,可爱的王女啊,你正是凉夏的丽人。正是蝴蝶飞舞野花争妍时节的魂影。

我怎样的想在与你重逢时,看见你在岁寒景物中的模样啊!

自然, 在我的想象中是这样形容过的。我看见你在Ringstrasse穿着美丽夺目的皮绒大衣,身段轻盈,步伐灵捷的由街上走过。

或是看见你在晚间宴会--特别在戏院中躺靠椅上,在你神妙莫测的眉目间带一点倦容。

也很愿意看见你在家中的行动。但是总形容不出来,因为没有把握。你从未对我说过你的家室--不,不,你的家中的生活,差不多一样也想不出来。

老实说,所爱的王女,在许多重要方面,我们还是尚未相知。

关于我的作品,你曾在函中说过大约同类的话,因为你不懂那些着作的原文。

我们且不要再想到这一层。--你音乐的练习,--大概还在继续进行吧?我特别想要知道。--我尤其想要看你在这圣诞之夜,大约在家中过节。到底你如何过节,我全无明确的概念。我只是这样的揣摩,悬拟。

而且我暗地感觉耶稣圣诞的时节,似乎与你不相宜。

但是谁知道?也许正相宜。

无论如何--我以万分诚恳谨祝你玉体康适,起居安详。

永远你的 H. I.

第七函Muenchen 一八八九年十二月三十日你俏丽妖艳惟妙惟肖的玉照已经收到,使我欣喜不胜。我谢谢你--诚心的真挚的谢谢你。

由你的玉照使我在这深冬时候重见那短促的美丽快活的夏间仙境。

我也要一样的恳谢你所赐的极可爱的来函,今天我只能写几句,总须等到心绪安闲之时,才能与你畅谈一切,现时是做不到了。--我的太太接到你的圣诞卡片,至感。希望她将来会亲自修书道谢。这几天她不大舒服。

我的儿子现在回家。他以后是回到维也纳,或是送到别处去还未决定。--恭祝你及尊母新年喜庆。再一次谢谢你赐我那极珍贵的赠物。

永远你的 H. I.

第八函Muenchen 一八九〇年正月十六日连接手书二封,至为欣感,只惜到今日尚未答复。自从新年以来,心绪不宁,懒于执笔,大概就是患了那种可厌的时疟。现在已经稍为安适。

得悉玉体违和,怅惘良深。你想,我明明的有一种预告的感觉,在幻象中,我看见你躺卧床上,脸色灰白,正在发疟--但俏丽可爱如故。

承赐花草画稿,感激不胜,你真待我太好了!我想你有画花的特别天才,你应该勤谨的再加以修炼。也许你也正在修炼。但是你可爱的声音须得爱护保养--至少暂时保养。--蒙赐玉照,实在使我十分感激!我也不用多说了。我永远不会写娴雅的函信。--我只盼望你现在已经完全痊愈,并祝令堂近安。

永远怀念你的H. I.

第九函Muenchen 一八九〇年二月六日奉到末次手书,已经很久很久,回诵再四,但是终未答复。就本书数行表示我的谢意吧。--此后在我们未得重晤之前,我只能很少写信给你。你相信我,--还是这样好。这是唯一的合理的办法。我感觉于良心上主义上应该与你停止或者减少通信。你现在只好越少顾念我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