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有所不为(林语堂全集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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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翦拂集(11)

提倡“精神复兴”,我觉得是今日言论界最重要的工作。

一九二五,三,二十九。

《“公理”的把戏》后记

自女师大女大风潮发生以后,什么维持公理会名目一起,大家便觉得有文章可做,至于什么公理会后援会宣言发表之后,更加是大家觉得有文章可做。什么“投畀豺虎”了,“勿与为伍”了,“自堕人格的教职员”了,的确是做文章的好材料。把戏煞是好看,只要有人愿意扮,弄得满城风雨,甚嚣尘上,若要干脆的说一句,就是很简单的引“闲话大家”一句话,稍为修改以适应本题,便是:“你们教育界自相称为豺虎,倘一天什么张胡子李胡子打入北京时换一个鸟教育总长,要在北大门口,或任何大学门口,贴一张‘投畀豺虎’或‘臭茅厕’的告示,那个时候,你们又有什么话说呢?”

实际上到那个时候要说话很容易,要脱离李胡子张胡子羽翼下的教育鸟总长也很容易,只要大家到那时能全体一致,不要一部分人又要摆出学者的面孔,说这位鸟总长是代表“学风”,便样样好办。然而我文章究竟何以没有做呢?第一,因为一时发言维持公理的人早已见机而退,鸦雀无声,所以投畀豺虎也就让他投畀,好在公理大家已商定不讲了,我辈又何必哓哓置辩呢?第二,因为公理会诸先生里头,我所敬爱尊重的固然也有,然而有的,老实说句话,并非我们的敌人。对于这些人我们批他嫌手脏,骂他嫌嘴脏,做文章谈到他又嫌笔脏。第三,因为就是想要做,又无从做起。等你拿起笔要批评时,你又不能不认定对方所讲的是什么呢,你要批评才有批评的题目,要攻击才有攻击的对象。然而对方讲什么呢,我到现在还弄不清?你要说他反对摧残教育呢,然而此回却未曾有横扯直擂,或雇用老妈打女学生,揪发牵衣之兽类行为,并没有一个学生受伤,所伤者老虎亲笔书上字的一块木板而已,而前之兽类行为诸君子似未曾反对,所以不像是反对摧残教育。你要说他捧章老虎呢,他们又“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这回事”,急切的加以否认。据说老虎的人格他们也是卑鄙厌恶有份的。那么你说你总是讲公理了,然而公理招牌又早已收回,并且宣言书大家不大愿意署名。那么,你们大概是讲你们的私理,辩明一方的态度,总是人之常情,然而又不是,据说他们是主张“公允”的“学者”的态度,是毫无偏心的(其实公理也好,私理也好,一副假面具却不可不戴,“学者”“正人”的门面也不可不极力支撑)。

这样不东,不西,不此,不彼,不明,不暗,不人,不鬼的八不主义,实可与叶名琛的“不和,不战,不守,不死,不降,不走”的六不,或与黄季刚先生的“不辞职,不上课,不请假”的三不主义媲美。这真教我为难。这种神出鬼没有声无影的东西,来跟他做对头,不但要像洋绅士所谓“打空气”。并且于有血肉的人恐怕要不利呵!的确,鬼打伤人倒是有的。所以投畀豺虎也好,也就让他投畀,原来与豺虎同穴或是与城狐社鼠同居,于我并不拘怎么样。然而细想又不行,豺狼还可以,至于“老虎”素来并非我辈包办。传有之,方以类聚,物以群分,投诚老虎也得意气相投才行,取而代之,谈何容易?

但是今天拜读了鲁迅先生《“公理”的把戏》引起我一些意思,似有可补充及插说之余地,所以也迫得我来补充插说几句。好在我不是要讲公理,因为我近来越看越怕好字样,之“公理”呵,马君武之“同情”呵,华北大学之“正义”呵,吴景濂最近之“护宪”呵,吴佩孚之“拯民于水火”呵(军阀要打起仗时,都特别想到我们苦百姓),--都是一样的东西。所以不如爽爽快快的讲我们的私理私见。至于私之有理无理,大家看得出,用不着挂招牌。其实若论“私理”,公理会诸先生实亦“私”得可以,若论“偏见”,公理会诸先生实亦已经“偏”得不错。

诚然公理会招牌已经撤换,那篇以老祖宗送人的宣言也就可以不辩了。现在鲁先生既然辩了几句,那么,便不如辩个透彻。我并没有什么意见,唯一的意见就是,不知道对方讲的是什么东西,要查查这个疑窦,因为简直觉得没有题目可讲。好了,就以公理会招牌未撤换时在撷英饭店各位言论拿来讲讲吧,只怕大疑窦之外,此间还藏着几个小疑窦。

第一,便是王世杰先生要给我们以法律上之否认。我谈到法律就怕。在约翰大学时,还读过一本英文国际法,现在连书名作者都记不清,更不必谈到别的了。所以听我门前的巡警说这是民事那是刑事就要头昏,据说听差欠几元钱要走时不能追还,除非到地方检察厅去起诉,又不能扣留东西,因为扣留东西是犯刑律的--那么更不必说:若是王世杰先生要求讲法律时,我也只好退居篱下,一定不想辩,但是同时我也觉得讲法律的人都靠不住。F. C. S. Schiller不是说过么·,“有法律然后无公理,有教会然后无宗教”。记得北大教授有谁当过中学小学的校长、教务长等,谁当过善后会议议员,谁是什么会长,谁是什么重要党员了,不知凡几,都未见有王先生加以法律上的否认,独为帮助女师大,便有“照北大校章教职员不得兼他机关主要任务然而现今北大教授在女师大兼充主任者已有五人实属违法应加以否认”一大套的官样文章。所以我一听教育公理维持会发起,倒也取局外人态度平心静气的听他公判一下,等到发现王先生并非讲公理,只是讲法律,我便大大放心了。

再来便是燕树棠先生要加我们以道德上之否认了。这也奇怪。法律上否认尚可,一人的道德如何能被外人所否认,难道一否认,道德便失了效力,是不是?且否认什么东西,否认我们的道德,然而我们又未尝挂学者的道学招牌,否认行为,又不必有“以道德上之否认加之”那样的官样文章。大家四五月来的事体都还记得住,各行其是便得,多做官样文章只觉得好笑,更不必以“形同土匪”的字样相加。所以道德上之否认值不得论理上的推敲,只好称他为一种语病。那么借用语病的语· 见Tantalus。这小丛书(Today and Tomorrow Series)很值得介绍。去年在中国学术界发生科学人生观讨论的时候,在英国也发生了一件科学与人生的大笔战。发端者为J. S. Haldane的Daedalus,就是在剑桥大学Heretics Society(邪说会)的一篇演说,往后便有F. C. S. Schiller的Tantalus,罗素的Icarius都是在该会的演说,到现在什么Perseus,Pygmalion据我看见的已有八九种,都是讨论科学之影响于吾人将来文化问题。这些书都是小本,一本就是一篇论文。Kegan Paul出版。

病也好,只要“以道德上之否认加之”能加得妥当,倒不失学者身份。当刘百昭雇用老妈倒拖女学生到报子街时候,王先生不加以法律上否认倒说得过去,女师大是政府的学校,政府就是法律,章士钊就是政府,解散他要pettifog还可以pettifog过得去(就如曹锟时代,吴稚晖因为转载李彦青在八大胡同打人家屁股一段事犯了“侮蔑政府”罪名,因为李彦青就是政府,侮蔑李彦青即是侮蔑政府,亦即是侮蔑中华民国,要pettifog也可以pettifog过去),但是对此兽类行为从道德方面加以否认即没有不可,学者先生们又未闻有“以道德上之否认加之”者。所以愚意,道德否认无论何人可以讲,独维持公理会诸先生不能讲,摧残教育他人也可以讲,独公理会诸先生就不能讲,以免前后矛盾,因为刘百昭时代(刘百昭亦即是“政府”)他们就不讲。所以现在可以讲“摧残”、“道德”等字样的权利,还得让给在刘百昭时代讲过摧残教育的人。况且我们对于道德门面也有点怀疑。照理,我们既被王先生加以法律上的否认,又被燕先生加以道德上的否认,当然已被弃于人类社会门槛之外,与狐群狗党同穴,章士钊、刘百昭当然站在我们这边了(因为章士钊等的人格据说学者也很厌恶的),然而开目一环顾,又弄错了,章士钊却站在公理法律的门槛内。那么道德的门面真要认不清楚,或者门槛外即是门槛内,门槛外才是门槛内。

此的确又是一个道德上的小疑窦。然而内也,外也,外也,内也,都不相干,只要紧不要同章刘站在一边,于道德上已可以自慰。在这是非颠倒的社会,门外门内都不大易辨,只要看清楚谁是你的邻友,谁站在你的对过。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还是我不知道公理维持会要维持的是什么东西。好在名目现在已经改换,并且许多被挂名的人已经无形退出,我们不必认真。不过在当时实在好笑得很。你要请他们公然捧章,他们又不肯公然捧章,他们说章士钊人格也是卑鄙,那么请你们做篇宣言文章演说好好的反对他、攻击他,你们又不肯。你们说与青年是表同情,但是你们又要时带挖苦青年的口气;那么请你们爽爽快快与青年丢开手明白站于与青年相反地位,像丁文江一样,你们又不肯。说你们目的是求和平,那么女师大及女大学生感情本来很融洽的,只被你们讲坏了。那么,你们是主张北大的人应当干涉到他校公理,然而半年前似又听见说北大的人不应管到女师大的事。那么现在女大倒也干涉得可以。那么,那么……无论我怎么问,你总是一个“不”字给我。那么我这捉迷藏也可以不捉了,等回摸着一条耗子尾巴,我真是怕耗子的呵。

一九二五,十二,三十一。

译尼采《走过去》

--送鲁迅先生离厦门大学萨拉土斯脱拉这样的漫游经过许多的城邑及异族,又绕道向他的山峒回去。正在此时,无意中走到“大城”的门前。

门前一个呆汉,两手高扬,涎沫直流,向他扑面而来,当途站住。

这位呆汉原来绰号为“萨君猴”,因为他已学上了一点萨拉土斯脱拉的语势及声调,或且也喜欢称引他的格言。这位呆汉对萨拉土斯脱拉说道:

萨拉土斯脱拉,这边就是大城:这边于你是无益而有损的。

为什么你要来踏践这污泥?也须怜惜你的脚!还是啐这城门儿--回去为是!

这边是遁世思想的地狱:这边伟大的思想要活活的熬死,烹小。

这边伟大的感情都要枯萎:这边只有僵瘦骷髅似的感触镳镳的磷响!

你岂不已经闻到魂灵的屠场及肉铺的膻味?这城里岂不是107充塞着屠宰的魂灵的腥气?

这边的魂灵不是已经颓丧如没浆肮脏的破布?--他们倒用这些破布来做新闻纸!

你岂没听说这旁的灵魂已经变成一种累赘的语戏?这城吐出的泔水的确可厌--而且这些泔水也被他们拿来做新闻纸。

他们互相追逐,而不知所止。他们互相激怒,而不知所为。他们只闻见赝币的玲珑,及金银的叮当。

他们冷,而求暖于蒸馏水;他们发热,而向僵冻的魂灵寻凉快:他们都因舆论而困悴,烧痛。

……萨拉土斯脱拉!以你一切的光辉、魁伟、良善为誓,啐这市侩的城而回去!

这边血管里的血都已秽臭,微温,起沫。啐这个大城,这个天地间渣滓泡沫漂泊沸腾之处!

啐这个充满着压小的灵魂,褊狭的胸膛,尖斜的眼睛,黏黏的指头的城--啐这个充满着自炫者、厚颜者、刀笔吏、雄辩家、好大喜功者的城--这繁盛着一切废疾、不名誉、淫欲、无信、熟烂、萎黄、不安的地方!

啐这个大城而回去!

萨拉土斯脱拉止住这呆汉的话而高声说:

别说下去!你的话及你的人种早已使我讨厌。

你为什么自居于沼泽,使得你自己变成蟾蜍、虾蟆?

你血管里是不是已经流着秽染,起沫的蟾蜍血,所以你能这样蛙声阁阁的叫?

为什么你不逃入林里?为什么不去种田?这海中不是有许多绿岛吗?

我轻视你;你警告我时--为什么不自下警告?

……萨拉土斯脱拉如是说。说完之后,他环看这大城而吁气,沉默了好久。最后他说:

我讨厌这大城,不但是讨厌这呆汉。你看城里各处--也无可改良,也无可改坏。

这大城有祸!--而且我愿意马上看见烧灭他的火柱!

因为日中以前,必先有这种的火柱出现。但是这些都有他预定的命运及时期。--虽然如此,呆汉,我临行时赠你一句格言:谁不能往下爱一个地方,只好--走过去!--萨拉土斯脱拉如是说,就走过那呆汉及城。

一九二七,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