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你们两个随我侄子也去吃饭吧。”表叔的语气似乎有命令的口吻,这让志民略有诧异。他把表叔他们骑来的三匹马牵到马厩,添了一些草料,然后招呼那两个兵士一同去吃饭。酒席之间,两个兵士讲出来的话,更是让志民吃惊不小。他们说表叔马上就要上任副县长一职,兼任警察署署长,负责县城境内的治安防护以及剿匪等事宜。席间,两个兵士也极尽巴结之意,频频向敬酒,志民推辞不下,终于在高粱酒的麻醉下失去了味觉,视觉也渐渐模糊起来,最终昏昏然的酣睡过去。一条火狐奔跑在白雪皑皑的原野上,他策马追逐,跑着跑着眼前出现了一片枝繁叶茂,鸟语花香的丛林,一个美丽窈窕的少女向他招手,他知道,这个少女就是他未婚的妻子。他跳下马,拥抱住了她的身体,耳鬓厮磨之间,他的脸颊异常是疼痛,好似有火在炙烤着一般。他推开了她的身体,却猛然发觉眼前是一条火狐,眼神儿妖异的望着自己,并且呲牙咧嘴的笑着。那一刻,他好像知道自己在做梦,想喊却喊不出来。一双无形的手压在他的胸膛,让他窒息得喘不过气。喉咙也如被火炽过一般有些干渴的痛感,他努力睁开了双眼,大汗淋漓的从梦中惊醒。
志民看到昨夜的残席,都已经收拾的干干净净,他是合身而睡,连衣服也没有脱。炕上还有两个枕头,他恍惚的记得,那两个当兵的也睡在了他的房间,此时已经不见了人影。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融化了玻璃上浅挂的冰凌花,窗棂下方的木隔断上结着厚厚的霜冰,遮挡了一部分光线,屋子却依然显得很明亮。他跳下炕,去水缸里舀了半瓢水,一口气咕咚咕咚的喝了下去,四肢百骸顿觉清凉无比。适才如火炙烤的感觉,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他匆匆洗漱了一下,就跑到灶房里找东西吃。
灶房只有小妹一个人在吃饭,看到志民进来说:“二哥,你昨晚喝多了吧?眼睛和脸还是红的呢。”
“嗯,家里人都吃过了?”志民随口问道。
“就你一个人还没吃呢,爸妈,二叔他们回屋去了,商量今天给你过彩礼的事情。”小妹笑嘻嘻的说。
“你见过佟六爷家的那个小闺女吗,彩霞。”志民问。
“那天和妈去见过了,长得挺好看的。”小妹顿了一下若有所思的说:“就是对人冷冰冰的呢。”
“那一定是你长得太丑了,不招人待见吧。”志民开玩笑的说。
“咦,二哥,你的胡子怎么也好像变红了呢?”小妹指着志民的脸说。
“少胡说八道,说你丑,你就编排二哥是吧。”志民哈哈笑着说。
“不相信算了,你自己照照镜子看看。”小妹还是一本正经的说。
志民已经腹鸣如鼓,不再理会小妹,顾自到锅里盛了满满一海碗白米饭和一小盆烩菜,大口的吃了起来。他猛然想起一个事情,就问小妹:“表叔,还有那两个当兵的呢?”
“你真是喝多了,早上那么大的动静,你也不知道啊?人家表叔一家起个大早搬城里去了,那两个当兵的也随着走了。听说表叔当了县长了呢。”小妹说:“还借了咱家的一挂马车,装了行李,说过几天派人送回来。”小妹说完,神情有点黯然。志民知道小妹和表妹何彩凤两个人的感情很好,表妹这一走,小妹的心里难免会有些伤感。
“志民,志民。”门外传来母亲的喊声。志民狼吞虎咽,三口两口的吃完了碗里的饭菜,急忙跑了出去。
母亲站在正房的门口,正冲着他的房间喊着他的名字。阳光洒满了院落,母亲沐浴在晨光里,一根根的发丝随风舞起,白发丝丝缕缕的从黑发中跳出来,在阳光的照射下异常的醒目,志民心头一热,眼眶微酸,急忙回应道:“妈,我在这里。”
“你把猎到的东西,捡上一两件像样的拿来,一会儿我们去佟六爷家过彩礼。”母亲说完念了一句佛。志民知道母亲一直不喜欢家里的男人上山捕猎,每每见到二叔和志民打猎回家,总是会跪倒在菩萨像面前,念一阵经,去超度那些亡灵。志民虽对此很不以为然,但久而久之也习惯了母亲的做法,偶尔也会在手指扣动扳机时候,念几句佛号。
那张火狐皮,在山上就用硝石熟过了,一根根毛发柔软而蓬松的泛着油光,似燃烧着的一团火一般夺人心魄。两个空洞,证明着曾经有过一双妖异的眼睛,一想到那双眼睛,志民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定亲过彩礼是一件大事,礼单是父母和二叔商量后定下的:糕点两盒,窖酒两坛,猪腿一条,白条羊一头,翡翠手镯一个,貂皮十张,火狐皮一张,大洋一百块。看着这份礼单,志民自己都有一些咋舌,他沉吟了一会说:“爸妈,二叔,这份礼是不是有点重了?”
“不重,不重,要是依着我,还是应该加一些的。”二叔笑着说:“咱何家门儿,怎么说也是大户,不能让人看不起不是?”
“你就别瞎心了,去,回屋把自己拾掇拾掇,刮刮胡子,把前几天给你缝的一身新褂子换上,就在你屋的箱子里。”母亲往外推着志民说:“瞧这一身儿的血腥味,还不把人家小闺女吓着?”
“嘿嘿,我去,我去。”志民说着就往外走。
“等一下,你转过脸我看看。”母亲说。
志民停下脚步,回过头疑惑的望着母亲说:“怎么了,妈?”
“咦!”母亲发出和小妹一样的惊叹声,让志民的心一蹦。
“你们看看,志民的胡子怎么有些红了呢?”母亲对着父亲和二叔说。
“昨晚我睡觉没挨枕头,脸贴着火炕睡的,可能是烙的吧?”志民唯唯诺诺的说。父亲好似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一样,眯着眼睛吸着烤烟,淡蓝色的烟雾缭绕在房间里,四处飘散着,散发着烟草的香气。二叔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面孔透出高深莫测的表情,让志民心里愈发的有些惶恐。他快步跑回房间,对着镜子仔细端详起自己的连鬓胡须,一看之下,自己也吓了一跳,果不其然脸颊两侧的胡须,竟然有大半变得如火炙一般黄中泛红,红色却又偏重一些。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长长的吸了一口凉气。
他找来刮胡刀,用肥皂涂抹了脸颊,然后飞快的剃掉了所有的胡须,摸着青棽棽,光滑的面孔,志民的心才稍微平静下来。他又想起那个奇怪的梦,内心还是隐隐的感觉到一丝不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他想起了万山的那句口头禅,心头一宽,想那毕竟是一个梦,也听人说过:梦都是反的,是不真实的。既然是反的,那么就没有必要去费脑筋来琢磨了。他找出来新衣服换上,又去镜子前照了照,然后,很满意的走了出去。
中午办定亲宴,晚上办寿宴。佟六爷今天可谓双喜临门,他一大早就指使赶回来给他祝寿的女儿和女婿,开始张罗着酒席饭馔的一应物事,为了这两顿酒席,他特意请来了前宫廷御用厨师的第五代传人,县城宴宾楼的老掌柜,也是他的族兄来亲自掌勺。老掌柜昨日便带着三个徒弟赶过来,把今天需要的腌制和熏烤的肉类,以及各式菜肴的辅料都一一列出单子,便于今日使用。
佟六爷满意的看着院子里往来穿梭于厅堂和院落,忙忙碌碌人们的身影,用手掸去屋顶被风吹落到崭新衣褂上的浮雪,一丝微笑挂在了嘴角。听闻佟六爷家里喜事临门,一些亲属也从县城和附近的村落里赶来,街坊邻居也有一些人,早早的过来帮忙,小院里一时之间热闹非常;脚步声,寒暄声,杯盘刀俎的碰撞声,孩子的哭笑声和女人呵斥声此起彼伏,像集市一般的喧闹。佟六爷看着,听着,眼睛里浮出一层暖意。
对于寿宴,佟六爷自己看得很淡,若不是几个女儿和女婿坚持每五年办一次,他自己懒得理会这些繁缛的俗礼。佟六爷有五个女儿,四个都已经出阁,女人活着的时候劝他纳一房小,生养出一个男孩,也好给佟家延续香火。他也动过这个心思,但自从女人走了之后,想着她在世的时候对他和孩子的好,兼之自己逐渐染了酒瘾,贪恋杯中之物,天长日久的,也就淡了这份杂念。
往年的寿宴也只是局限于自己家人在一起吃两顿饭,今年之所以要大张旗鼓的去办寿宴,无非是要让亲朋好友知晓一下小女儿定下了一门亲事,也就免去了一些媒婆的纠缠。自从有人知道小女儿回家后,十里八村的媒婆就踏破了他家的门槛。附近的村屯的男女老少都知道,佟六爷家的闺女,有一个算一个,长得都像仙女一般漂亮,这一点也足矣让佟六爷感到自豪。小女儿虽然从小不在他的身边,但最挂在心上却是这个女儿。一个一睁开眼睛就没有见过娘亲的模样,没有喝过一口娘奶的孩子,让他的心里多了一份怜惜之情。前不久,大姐捎信说省城的治安状况很差,尤其日本人占了城池之后,时有奸杀女子的事件发生,加之战事频繁,不如让他接小女儿回乡下暂住,等时局稳定一些再说。佟六爷接到口信后大喜过望,片刻也没有耽搁,马不停蹄的坐火车赶到了省城。临走的时候,大姐背着小女儿拉住他偷偷说:“六子,此次领回佟妮儿,最好还是给她寻一门亲事吧,这孩子太不让我省心了,好好的书也不读了,每天不是上街游行就是漫天撒什么宣传单,听说城里的宪兵和警察已经抓了不少学生,还有当街打死的。你说万一她有个什么闪失,我还怎么活啊?找个好人家嫁了,也能让她收收心。”佟六爷听得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这才明白大姐让他领回小女儿的真实原因。他想;如果没有这种极为特殊的原因,大姐断然舍不得小女儿佟妮儿离开她半步的。
佟六爷回家之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把县城他所熟悉的人家和附近村屯里未婚的男人,都筛选了一遍,从家世到人品,以及性格,禀性,反复的思量,斟酌之后,选中了村里何家的二少爷何志民。佟家与何家是世交,自两家祖上落户于此,已经是几辈人了,交往就一直没有间断过,直至到现在。何家的家境殷实,志民也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相貌英俊,仪表不俗,虽说脾气是那种沾火就着的那种,人还是比较憨厚耿直的。关于志民的火爆脾气,让佟六爷考虑了很久。他后来转念一想,自己年轻时候的性格何尝不是如此?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岁月的磨砺,戾气终会在岁月这块磨石上面消弭,这块磨石会磨去你的棱角,你的锐气,直至你两鬓斑白,就会多了一份内敛,少了一份乖张,多了一份稳重,少了一份狂躁。多年的人生经历,佟六爷深谙其中的道理,想明白的那一刻,他为自己明智的决定喝彩了一回。
小女儿佟妮儿听到这个消息后,面部表情还是如一潭秋水一般平静,没有喜悦之情,也没有悲伤之意,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我听爹的。”然后就捧着一本厚厚的书走回房间去。佟六爷倒不奇怪小女儿的这种表情,多少年以来,父女之间的语言沟通很少,即便是交谈,也是寥寥的几句话,她似乎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面孔也始终如一的保持在零度。虽然看不出来小女儿有什么不妥,但是她那种游离的眼神儿还是让佟六爷在心里暗暗的叹了一口气。
几片雪花落在他的脸上,他仰头望向天空,适才还是万里无云的晴朗朗的天气,此时又堆积了厚厚的一层铅云,零星的雪花正缓缓的飘下。一阵冷风吹来,他咒骂了一声,把双手拢在衣袖里,快步向临时当做灶房的房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