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镇,人口不足一万,最近几天,陆陆续续从各个乡村招上来很多修铁路的劳工,让这个小镇的人口剧增。因为暂时还没有固定的住所,一些大车店,还有几家小旅馆,都被县府临时征用。小镇里,一夜之间人满为患。
名义上说是招来的劳工,其实绝大部分人都是被硬性摊派来的。不出工,就出钱,这也是满洲国办事处一贯的做法。这种做法,也让劳工里的绝大一部分人,都心有怨言和怨气,但对官家的所作所为却敢怒而不敢言。怨言怨气多了,就要找一种发泄的方式,何况又都是年轻力壮的青壮劳力;所以,喝酒滋事,打架斗殴,也就成了最让志民他们头疼的事情。
修建这条小铁路,是用于运输深山老林里木材用的。黑石镇方圆百里都是原始森林,隶属小兴安岭的支脉。
志民曾经跟着二叔也在这片山林里围猎过,漫山遍野都是高大粗壮的针阔叶林木和密不透风的灌木丛林,最粗的树木要两个人伸开手臂合抱,也未必能围抱得过来。每年的冬天也有木帮来这里采伐木材,一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木材老客,都住在镇子里,等着一根根的木材被牛爬犁拉到一块大的场地,再估价买卖。志民见过那种热闹的场面,像在集市中讨价还价一样,三三两两的人一堆堆的聚集着,等卖家把手伸进买家的棉衣袖口里,几根手指就能谈好一宗买卖,这也成了北方冬天的一道独特风景。
满洲国之所以要不惜重金的铺设铁路,也是看中这里盛产的木材,木质细腻,纹理清晰,是建房和做家具的上好材料。铁路要经过黑石镇才能一路向西,到达柳树河,全程有四五百里路。
县府来的十几个人,其中还有两名日本人是铁路设计师。负责着几百里铁路的铺设和路线规划。一同来到镇子上的,还有一个小队的日本宪兵十几个人。负责两位专家的安全和劳工的监管。小队长叫小川安直,少尉军衔。个头不高,嗓门却很大。每天吆五喝六的领着他的一小队士兵,穿梭在镇子里的酒肆,妓院,闹得鸡飞狗跳。
封镇长封大头最近感觉自己的大头都要裂开了,每天除了要应付县府的人之外,还要四处游说,安抚乡民。就盼着铁路早日开工,县府和日本兵,还有上千个劳工赶快离开小镇,也好让他不再疲于奔命。
老所长私下里对手下所有警员都打了招呼,同时,也传达了县警察署的最高指令:任何情况下,任何人,都不得擅自行动,干涉满洲国修建铁路的所有事宜。附加的一道口令着重强调了一点:对待日本人的态度上,一定要慎之又慎。
“这分明就是姑息养奸嘛。咱们要不要搭块板儿,把日本人当祖宗一样供起来?”志民听老所长说完话后,有些愤怒的说道。
最近一段日子以来,日本人宪兵在黑石镇的所作所为,都让志民和孙二宝深恶痛绝。但所幸日本宪兵没有闹出太大的事情,否则,这两个年轻人一定会按照自己的思维方式,去解决问题了。
“就是,日本人太张狂了,喝酒闹事儿不说,那个小川队长还不花一两银子,就霸占了春满楼的姑娘。”疯子说。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气血上涌,平日一张略显苍白的脸,现在竟面若桃花一般艳丽了。
“封少爷,小川霸占了谁啊?让你如此大动肝火?”孙二宝不失时机的调侃着。
“哈哈哈哈。”警察所里的人,除了疯子还有老所长没有笑之外,其余的人都不约而同的大笑起来。
“笑什么笑?”疯子恼羞成怒的一摔门,走了。
封宝库疯子,最近可谓是霉运当头,先是被土匪绑了票,后又被小川安直打得后槽牙掉了两颗。
事情的起因非常简单,疯子在一天夜里,在春满楼猫咪的床上,和他的猫咪进行肉搏战,就在疯子和猫咪********之时,小川喝得两只眼睛通红,像一只野兽一样闯进了猫咪的房里。
野兽自然有野兽的兽性,就像一只雄性动物,看到另一只雄性动物和一只雌性的同类在交配,这只雄性动物当然也会兽性大发,也要跃跃欲试,一显身手。所以,两只雄性野兽就开始了厮杀,结果就是胜者占山为王,败者逃之夭夭,败者会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去舔自己的伤口。
封少爷就是那只败下阵来的雄性野兽,丢了两颗后槽牙后遗留的伤口,一直在隐隐作痛。
随着一辆绿皮卡车,满载着几十顶绿色的行军帐篷,开进了黑石镇。一天之间,往日拥挤不堪的小镇突然变得宽敞了。县府的人和日本宪兵,还有一千多个劳工都迁移到了要铺设铁路线的预定位置,距离镇子足有七八里路的地方安营扎寨。这让封镇长和老所长,还有大车店以及镇子上大大小小商铺的掌柜们,都松了一口气,小镇似乎又恢复了昔日的安静。
十几天绷紧神经的生活,让志民他们感觉到身心俱疲,等忽然放松下来,却又倍感百无聊赖。就这样,日子又一天天的在浑浑噩噩的时间里匆匆流逝。正当志民在闲极无聊的时候,一个人的造访,让他的放松的那根神经,突然又绷紧了起来。
烟儿来了,一个人一匹马,一副小家碧玉的打扮。
她是直接跑到了警察所找志民的,志民那时正在和孙二宝他们三个人玩纸牌,脸上用唾液粘满了纸条,他们每个人的情况都差不多。所以,当烟儿推门进来的时候,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也不知道应该对着谁喊志民了。
听到有人进来,志民他们以为又是报鸡零狗碎案件的,孙二宝头也没抬就说:“什么事儿、你家是丢东西了,还是丢鸡鸭鹅狗?”
“我来找何志民。”
一听到这个声音,志民被吓了一跳,透过纸条的缝隙,他真的是惊呆了。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过,烟儿会找到这里来。孙二宝等几个人拂去满脸的纸条,也都是一头的雾水,看看志民,再看看眼前的这个漂亮女子,半晌都没有说话。
志民也尴尬的扯去脸上的纸条,努力让自己的呼吸保持平稳,然后故作淡定的问:“你怎么来了?家里人都好吧?”
烟儿嫣然一笑说:“家里人都好,也都挺惦记你的。”
志民见孙二宝他们,都在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和烟儿,连忙说:“她是我表妹,家就住在黑石镇下面的村子里。”说完话,赶紧给烟儿使了一个眼色。
烟儿冰雪聪明,也附合着说:“表哥,我妈让我给你捎个话。”她用大眼睛扫视了一下孙二宝他们,故意停顿下来不再往下说了。
孙二宝虽然是满腹狐疑,但还是很配合的对其他两个人说:“都走了,干活去了,查一查周家杂货铺失窃的事儿。”他回头又对志民说:“好好唠着,晚上如实的跟我汇报一下。”
“滚远点。”志民飞出一脚,孙二宝早就连蹿带跳的跑了。
“去我宿舍去说话吧,这里总是来人。”志民说。他怕万一有人会认出来烟儿来,尤其是春满楼的老鸨,最近因为日本兵的骚扰,总是隔三差五的跑来诉苦。这个老鸨,有一个过目不忘的本领,凡是去过春满楼的人,她几乎一张嘴就能说出来,某年某月某天某个时辰,你光顾过春满楼,翻了某个姑娘的牌,照顾过她的生意。为此,镇内外有此嗜好的男人,一旦与老鸨相遇,就如惊弓之鸟一般,唯恐避之不及。
烟儿点点头,跟着志民去了警察所后院儿,一个小房间里。这个小房间是志民和孙二宝两个人的宿舍,房间里几乎没有一件家具,如果一张破木桌一把破木椅算家具的话,也只有这些了。
两张行军床,还是国民办事处时期,配备给这里的警察所的。中间是一道火墙,用于冬天取暖。房间不大,却被孙二宝收拾的干净利落,丝毫没有邋遢的迹象。
“志民,看你不像是很讲究的人,怎么屋子收拾的这么干净?”烟儿用眼睛瞄着志民胸前的一块油渍说。
志民的脸一下红了。“嘿嘿,是孙二宝那个家伙收拾的,对了,你怎么从山上下来了?”志民赶忙转移话题说。
“我娘听说这里来了一帮日本人,前几天还运来一卡车的东西,看看有没有拐子和赤火烟。”烟儿说。
志民听得一愣一愣的,半天也没有想明白,烟儿说的是什么意思。烟儿也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志民一定听不懂,连忙说:“就是看看有没有枪和子弹,弹药。”
“哦,枪和子弹到没有见到,只是运来了一些帐篷和日本罐头,还有香烟肥皂什么的。”志民说。
“佟小姐好吗?”烟儿突然话题一转问道。
志民一怔,随后说:“呵呵,挺好的,说过一阵就回来了。”
烟儿的大眼睛,似乎想要穿透志民的内心一样,直直的盯着志民看,让志民的心里一阵阵的发慌。
“哈哈哈,我走了,我娘说何家二少爷不仅是相貌英俊,武艺超群,她还忘了说:‘何家二少爷撒谎的功夫也是一流的。’嘿嘿,以后要是有事儿想找我,就去黑石镇的春满楼给老鸨留个口信就行。”烟儿说完,一扭头就往外走。志民想挽留不是,不挽留又好像很失礼,一时竟不知应该如何是好了。
烟儿就在这时,忽然又回过身,跑到志民身边,一把抱住他,一张温软的嘴唇就印在了志民的嘴唇上。还没有等志民醒过味儿来,烟儿真的就像一阵烟一样,随风飘散了。
志民那一刻,只是感觉四肢无力,头脑晕乎乎的,就像喝醉酒了一般。
这阵风刮过之后,传来了一句话:“过几天,我还来找你。”
志民听完,适才飘飘忽忽的感觉,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些时日刚被松弛下来的神经,登时又绷紧起来。
小川安直小队长死了,死相得很惨,如果不是他的后背有一块黑色的胎痣,相信即便是活神仙来了,也会辨认不出他来。
小川的面孔已经分辨不出来,曾经是一张有着皮肤的脸,整个脸部都是血肉模糊,像被剁得烂糊糊的一堆碎肉;肚腹都被掏空了,只有一些土黄色的衣服碎片上的标记,能证明这是一具人的尸体日本宪兵的尸体。发现尸体的是时候,是他失踪了两天以后的事情了。
最先发现他尸体的,是劳工营里的一个负责烧柴的老伙夫。
日本宪兵小队里的十几个士兵,最初还以为消失了两天的小队长,又去镇子里的春满楼了。因为,自从他们搬离了黑石镇,他们的小队长小川安直,就经常会独自行动,一个人去镇子里的春满楼去和那里的头牌姑娘猫咪去厮混。偶尔也会有一天一夜不回来的时候,这一次,也是突然就没有了踪迹,所以,这些日本宪兵,都认为这个家伙一定是乐不思蜀,只顾快活去了。谁也没有料到,他们的小队长早就变成了一具面目狰狞的尸体。
劳工营里有二十几个人,专门负责十几个灶房的柴禾。发现小川尸体的这个伙夫,在小川失踪的第三天早上,去了到远一点的林子里,去砍伐和捡拾烧火的木材和引火的明柴。因为,附近的地方的干柴几乎都被他们砍得精光,所以,只好一天比一天要多走一段路,去找柴禾。当他越走越远的时候,发现前面有一群野狗,正在争抢撕咬着什么。他的第一直觉是,野狗争夺的一定的狍子,或者野猪之类的猎物。他捡起一根木棒,就冲了过去,等到近前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
关东军少佐荒木正二闻讯后,立即指派县城警察署署长何子杰亲自督办此案,十日之内,必须查明小川的死因。否则,额穆县境内所有警察署人员,一律降薪,降职。
何子杰署长在第一时间,就赶到了黑石镇。何子杰署长到了黑石镇的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立即责令他带来的六七个刑事侦缉科的人,马上开展调查工作。并命令黑石镇警察所的所有警员,协同侦缉科的人去劳工营摸查线索。
志民和孙二宝两个人,被编入第三调查组,跟随一名据说是什么痕迹专家的日本人,去了劳工营。
七月的天气,闷热而又潮湿,一场接一场的雨水,让人的心情会莫名其妙的感觉到一种压抑。铁路越修越远了,从黑石镇的外围到这里,已经修了足有一百多里地。
劳工营的帐篷经过两个多月的风吹日晒,原本的草绿色已经褪色,斑斑驳驳的露出来帆布底色。几十顶帐篷都靠着山坡的阳面,依次排开,像一朵朵硕大的蘑菇。孙二宝第一天来就说过,这些帐篷离远一看,就像一朵朵狗尿苔。志民听过后仔细一琢磨,还真的是挺形象的。
劳工营的劳工们,几乎无一例外的蓬头垢面,面有菜色。来到这里已经三天了,劳工们的生活状况也着实让人担忧,每天天不亮就去上工,不到天黑见不到他们回来,午饭也是在工地上吃,连中午休息一会儿的时间都没有。伙食也很糟糕,志民他们也跟着吃了两顿这样的饭食,吃得孙二宝直骂:”小日本真不是东西。”每天的伙食基本是掺了谷糠的高粱米饭,菜就更是不用提了,白菜,萝卜,土豆都是用几口大锅煮出来的,几乎见不到一点油星。
“志民,你说这个小川真的是被杀的吗?”孙二宝吃得满嘴是油的问道。劳工营专门腾了两顶帐篷给调查组,志民他们和另外两组的人,合住一顶帐篷。外面正在下着雨,志民和孙二宝两个人偷偷溜回来,啃着他们昨晚跑回镇上买的一只烧鸡。
“那些不是专家说了吗,初步可以肯定,小川先是被钝器击中脑部死亡,后被移尸到树林,脸上和身上其他的伤,都是被蚊虫叮咬和野狗撕扯的。”志民说。
“劳工营里谁能那么大胆,敢把一个日本宪兵队长弄死了?”孙二宝吐掉一根鸡骨头,像是自言自语。
“日本人太嚣张了,弄死几个也好,让他们知道知道,这还是满洲国的地界。”志民说。
“满洲国?我怎么越看越像是奴隶国呢?志民,你说日本人成天对咱们中国人吆五喝六的,这几天你也看到了。”孙二宝用手一指帐篷外;“那些劳工,那里像是正儿八经的给自己国家做工的?吃不饱,睡不好不说,还要被日本宪兵像畜生一样鞭打。”
志民沉默了,他现在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内心其实一直像表叔一样,对这个国家还是有着幻想的。如果说佟妮儿是第一个让他的这种幻想,变得淡薄的人。现在眼前发生的一切,让志民对满洲国的幻想,又淡了一层。
外面的雨很大,雨滴敲击着帐篷,发出来杂乱的鼓点一样的声音,也像帐篷里志民的心绪一样杂乱,没有一丝章法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