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市长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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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到穷工人中看看(3)

“俞市长,你可千万不敢相信那报纸上宣传的什么再就业工程啊,一下子就就业了几百号甚至上千号人,一下子收入就多少元了,一下子困难就没影了,一下子好像工人阶级这个圈子就莺歌燕舞,歌舞升平了。有那么简单吗?有那么美吗?只要你到底下看看,就会知道他们说的再就业是咋回事,就会发现,那只不过是弄个手推车卖个包子,要么是摆个地摊卖点杂耍,如果几个人合伙租间门面弄个小店,那报纸就敢吹成是上规模的大商场了。更多的是去打工,去找新的婆家打工,这些能找到婆家的‘马’,就像任师傅刚才说的,都是些好马、壮马,年轻的马,就这种打工也极不稳定,今天干着,明天说辞就叫辞了。可那些老马、病马哪里去打工,现在满把的都是打工崽,人家不用崽,去用打工爷啊,嘿嘿。”这个工人代表说的是实话,我信。

这时候,司机大张来了,拿来一条帝豪牌香烟,边对秘书长解释道:

“对不起,你打电话时,我刚到人民大道那个加油站加油了,反正知道您们在这时间不会短了,误不了事,这一来,烟就送晚了。”

“没事,没事,大张,快,把烟打开,请大家抽。”老白笑哈哈地说。

大张去拆那烟,那个工人顺势取一包拆开,每人递上一支,边道:吸吸市长的烟,也是改善生活了,嘿嘿。

大家都燃上了烟,任师傅却把接到手的烟放了下来说,我还是吸丝绸之路吧,怕一改善,嘴吸馋了,再吸这种烟,吸不惯咋办,嘿嘿。

“不会的,任师傅。有白面包子谁还吃窝头,哈哈。”那个工人说。

“我有经验,包子吃上瘾了,再吃窝头,就是难咽下肚里。嘿嘿,还不如压根就不吃包子,一直吃窝头,也就不想那好事啦。嘿嘿。”任长民固执己见,又抽起他的丝绸之路。

这时小刚从里间为大张搬来个凳子,请他坐。大张却客气地说,谢谢,谢谢,您们说话,我得去停车那。然后就退了出去。小刚又拿起暖水瓶,为每人的杯子加水。之后,拿起一盒帝豪牌香烟,从里抽出一支,大口地津津有味地吸着,边接着任师傅刚才的话道,这抽烟与吃饭还不一样,爸,你不知道,如今窝头比白馍还贵,玉米和高粱比小麦还值钱哩,如今的人,细粮吃多了,都想吃点粗粮哩。嘿嘿。随着他的话音,客厅里一时间云雾缭绕起来,因为这里不像政府的会议室,装有排风设备,其中一个工人就把关闭的屋门稍稍打开条缝,与对面的开着半扇的窗子形成对流。

屋里暂时静了一会儿,老白把话题又引回来,问道:

“你说现在多大年龄的人称为打工崽,好找工作干?”

正抽烟的一个工人不假思索地说:

“三十岁以下的人,还好办,三十岁以上的人,要看具体情况了。若是身怀绝活,这类人多大年纪都不怕,但身体得好。若是病马,有什么绝话也没人要,没人愿意为病马治病的。要是有一些一般的技术,到40岁以内,也还行,若是会有些难度的手艺,这就看用人单位了,只要这手艺对上口,年龄也不是问题,但身体却是问题,老弱病残的马,到哪都难。可是,你想想,秘书长,有绝活的才有几个,少得很啊。就是有手艺的人,也少啊。再说,先前能算得上的手艺,眼下有的都不算手艺了,都被现在的技术代替了,现代的设备替代了。早先许多手工干的活计,用现在的技术和设备,能干得又快又好又精密,这又淘汰了许多陈旧的技术啊。所以,现在的手艺人的面,越来越窄了,越来越少了。”

“你说,现在下岗,无业的人,多是没技术、没手艺的,年纪大的了。”老白问。

“也有那有技术、有手艺的,就是这手艺只能在他们原来的生产天地施展,离开这天地,就像鱼儿离开了水,像我们自行车这行业的许多工序,都是这样。你说吧,我们自行车的车型设计,色彩配方、烤漆还是喷塑、还有模具,直到车钳铇铣,多了,哪一道工序都有手艺,甚至绝活。可一离开自行车这行,就不好用上,至少不能马上用上。如今招聘人的单位,都是急功近利,恨不得叫你一进厂就上岗当主力用,哪里下本钱让你去培训培训的。这也是我们大企业,现代化生产的通症,适应能力不强啊!”

“那就别叫大企业破产嘛。我就想不通,先前咱的自行车不仅在国内畅销,还出口到国外,亚洲、美洲、欧洲,特别在东南亚一带,销量很可观啊。咱就不能到国外建个自行车分公司,把富余的人员充实到那里,又挣了钱,又安排了工人。”

“又胡想哩,小刚,国内这公司还弄不成哩,到国外办厂,成本多高啊!”任师傅对儿子的梦想很不以为然。

“爸,国外办厂,成本也不见得都高,你把厂设在柬埔寨、越南一类的第三世界,那里消费水平比咱中国低得多了,成本哪里高得起来。”

“小刚这想法倒很新鲜,过去咋没听你说过,嘿嘿。”坐在一边的工人说。

“算了——算了。别争论这了,这不是咱们工人想的事,咱只要能保住总公司不破产就行了。”任师傅不想再扯这种意想天开的好事。

“没关系,任师傅。年轻人还是很敢想的嘛,怎么想就怎么说,我才能知道大家在想啥,想干啥。”我用眼睛又对视一下那个工人和任小刚,“你们把咱公司的情况弄个材料,重点突出职工们的想法,职工们的建议,职工们的要求。弄好了交给白秘书长,我们在市长办公会上研究。不过,在这中间,任师傅,我还要拜托你们做好职工思想工作,不要聚众上访。有啥问题,派职工代表,找政府去。老白,记住,凡是自行车的职工代表来政府,随到随见……

这是一次很有益的接触,我回到办公室,还在回忆刚才在任师傅家的对话。这时候,值班室突然来电话,告诉我,自行车公司总经理合达贲要求见我。大概是他听说我刚才去了他们的经理小区和三生活区,这就追踪过来。我吩咐值班室,叫他进来。

合达贲很快走进我的办公室,他很恭敬地用双手递上一张印制精美的名片,就顺手掏出大中华香烟让我。尔后他坐在了写字台另一侧的皮椅上。我随意地对视着他。他是一个非常普通又平平的男人,倘若走在大街的人丛中,是显示不出任何个性与特征的。一般的稍稍偏矮的个头,一般的稍稍发胖的躯体,一般的稍稍泛黑的肤色,一般的稍稍模糊的面孔。就像身着迷彩服的小个子兵摸爬在绿郁葱葱的原野中,很容易让人把他忽落或根本就发现不了。

我又看了看那张特制的名片,由于头衔和光环的交相辉映就使小小的方寸间拥挤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中国Q市自行车集团总公司董事长、总经理

教授级高级经济师

享受国务院津贴高级专家

云海大学(全国重点)特邀教授

Q省人民代表大会代表

Q市人民代表大会常委

中华机械制造业学会常务理事

江湖大学(全国重点)博士研究生

至于电话、手机、地址、邮编、传真、网址等等自然一一在印。

名片,是一个人简单透明的介绍,也是学识、特征、专长、地位等等的说明书,如果“货真价实”的话。

“不知合总找我谈什么?”我对视着名片,很是平淡地问。

“真对不起,对不起,俞市长,您大驾光临寒舍小区,我却不在,失迎、失迎。”

“我是随便转转,没关系的,见了你们公司的职工,随便聊聊。”

“是——是,我听说了,听说了,俞市长,工人们只知公司内情其一,却不知其二。我早就说跟您汇报汇报公司情况,一直没遇上机会。俞市长,一般人只看到咱公司过去的优势,却不了解公司现在的困惑,只看到自行车市场的表面现象,却不知道深层次潜伏的问题。俞市长,你是不知道,现在这市场,原来根本想不到的事,都出来了,原来根本没人敢干的事,都干起来了。过去,自行车统一由总公司销售处对外供货,统一由总公司生产调度下达各分公司生产计划,统一由总公司供应原材料。如今不行了,只要有人,有技术,几个人一组合,租几台机器,就干起来了。大公司在厂里干,人家在厂外干。可是,大公司生产的成本是啥概念,高得多啊,无论用电、用水、用人,还要照章纳税,成本高多了。俞市长,你想想,他们这种生产方法,当然好销售了,价格低嘛。尽管质量差些,如今买车的人,有几个懂质量的。只要价格便宜,就行。外边的人,不在咱自行车行业的人会说,你也可以压低成本嘛。可是,怎么压得下啊!咱总公司光在岗职工5236个。说良心话,就咱这厂房,这设备,这规模,根本用不了这么多人啊,即使砍掉一半人,还绰绰有余啊。可是,国有企业哪,砍不动啊!别说公司的头头脑脑,一个个的都有点背景,有点关系,就是车间工人,也都是一帮一派的,动着谁,就有一伙人找你说理,找你算账,弄得你觉睡不好,饭吃不成,办公室里坐不稳。去年我就是因为大刀阔斧精简企业人员,才刚刚动一点外科手术,就乱了,被宣布精简的工人闯进我家要吃饭。闻到欲被精简的风声的人挤到办公室,找我说理,质问我,为啥要精简他?为啥不精简别人?为啥要精简他,当然是有原因的。可是,这些原因又不能直说。俞市长,你说,公司要是对工人说,因为你工作不好,技术差,效率低,被精简掉了。或者是因为你不敬业,不爱厂、不能顾大局,缺少职业道德,被精简了,他不一跳三丈骂你八辈才怪哩,就是实事是那回事,也不能说,也得拐弯抹角地打官腔,说官话。这样弄下去,根本弄不成事。再说,公司还背着1298个退休的老工人,上千名啊。这些老同志,要是光发工资也算,不好办的问题是看病。人老了,有病,这是常事,再困难,也不能不叫老工人治病。可是,这笔开支不得了呀,还有,俞市长,你刚才到咱经理小区看了,光这一级领导都30多个,都是清一色的经理级待遇,哪一个哪一户人只要搬进经理院,啥事都得照经理待遇,不管你现任经理有没有困难。说心里话,要是工人减去一半,经理这一级减去四分之三都没任何问题。这样能节约多少开支啊!可是,能减吗?哪一个人敢动?不行啊!俞市长,走到眼下这步,把大公司化整为零,运作总公司破产,也是被逼出来的办法啊,也是不得已而择其次的法子啊!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叫大家都自杀,都完蛋吧!我们又不是没有市场,又不是产品质量差。他们啊!”他向自行车公司那方位指了一下,“是只知道所以然,不知道其所以然;只知其中之一二,不知其中之三四啊。俞市长,这个自行车的老总我早不想干了。我也写过请调报告,希望政府另请高明,放我还回政府吧,俞市长,我现在也算向您请求这事了。”

合达贲又递来一支烟,他大口大口地吸着,像刚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开始悠哉悠哉地放松一下,享受一下。

“回政府,原来你在——”听他的话音,他应该是从政府到企业任职的。要不,为什么说放他回政府呢。

“我没到自行车公司时,就在咱市政府,管些行政事务,标准的服务员,大办事员,不过早先我也在工厂干过,那是没进政府之前,做过一个企业的厂长助理。嘿嘿,熟悉我的人都说,老合是从小卖蒸馍,啥事都经过,嘿嘿。”

从这种谦虚,戏称自己是政府的大办事员。我就明白了,原先他应该是政府的副秘书长或老资格的科长一级的人物,大概是那类没有实权,又忙忙碌碌的角色,这类角色,时间长了,在政府依然提拔不上去的话,就会想法往有权的、实惠的岗位上拱。而这种人,由于工作之便,与领导人物接触多,有那会来事的就与领导磨合得很融洽,甚而很得领导青睐,却又一时无机遇重用,就寻觅到企业这个肥差、势头正旺的自行车公司老总这把交椅。

我在想着这些常规的人事流程轨道,却又不满自己的多余思维,想这干吗?管他合达贲先前是什么?他刚才的一番道理,绝对正确,在当今中国的现状中,可谓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当下国有企业经营不善,严重亏损,工人下岗,车间停产,资不抵债,直到倒闭破产,其原因归结于合达贲罗列的这套玩艺儿,当然没错。但这种说法已成为一个外行人或者一个高高在上的官僚,一个不求甚解的行家里手,惯用的千篇一律的理论,还有一种人,就是合达贲这类,他们用这套“普遍真理”,不知哄骗了多少掌权的大官,蒙蔽了多少善良的同仁。最终,还是掩护不了他们的渎职和犯罪……

“那么,对自行车公司,你有什么想法?”我想诱导他,说出他的打算。

“这事我想好些日子了,公司背着这么大的包袱,又有七八个亿的贷款和利息,要月月支出,实在不好办啊!不瞒您说,俞市长,要认真审计咱公司,的确是资不抵债,别说没效益,就是有点效益,还不够还贷款利息,不够老职工的医疗费。总公司破产,是您没调咱Q市之前就内定了的事,也是为咱Q市的总体利益吧,少说七八个亿吧,还有些隐性的债务,细算起来怪吓人的,我都不敢想。只有这样了,一破了之,现在许多地方都用这法儿,不论是发达地区还是落后地区,这法儿对地方有利啊!话说回来,这法儿也不是外地的专利,咱Q市为啥不能用?”

“是啊,破了产是有利,可是有一害,老合同志,工人呢,好几千工人怎么办?”

“这事也早讨论好方案了,一部分有条件再就业的从新就业,一部分叫Q电兼并过去,他们那企业要大发展,需要充实人员,有咱们Q市自己的人,何必再去外边招。”

“不是那么简单吧,老合,据我了解,Q电即使招工,也是有条件的,年龄、专业、学历都是有要求的。咱们公司的职工,能适应吗?”

“那是,那是,不过,咱自行车公司破产,并不是现在才定的事。现在破产的路都走通了,俞市长,破产对咱Q市可是有大利益的啊!国家有这政策,这也是机遇啊!该卸的包袱,政府也得卸哪,总不能叫你俞市长扛到底,嘿嘿。本来这包袱就不是你的,就不该叫你扛嘛,俞市长。至于破产后的安置问题,人是活的,总会有着落的。咱得相信那句话,东方不亮西方亮,灭了南方有北方。车到山前必有路嘛,嘿嘿。他随手又递来了大中华香烟,我摆了摆手,谈话也就到此而止。

他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我愈加觉得自行车公司那里的水,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