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市长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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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田局长立即给柳钱使个眼色,小声说:“这个鲁瓦道克,我给他打交道多了,他根本就不知道中国的农村是咋回事儿。要照他说的达标,咱的移民一辈子也搬不成,甭理他,咱该咋弄就咋弄。”

土方治土病

7月19日 星期一 晴转阴

这些天,我真尝到移民的滋味了,面对矛盾尖锐、头绪繁多、时间紧迫的一个个难题,我只有招架之力。一杯茶,一支烟,一张小报读半天,我们确有不少机关的不少干部,就是这样地打发着日子。他们缺乏知识,却不去学习,平庸懒散,得过且过,更不思进取,无所事事,怎么能有政绩?可是,这样的干部,往往坐得还很稳。

移民这活就不然了,它的每项任务,每个乡,每个村,每一户,要求在某年、某月、某日从某地搬迁到某地都是板上钉钉,看得见、摸得着的。还有,移出的老移民村的房屋、树木、企业、学校及各种设施必须在什么时间全部扫而荡之,成为一马平川的水库底盘。安置移民的村庄,必须在什么时间把盖房的场地整好,把水、电、路统统弄通,把耕地划给移民,把移民们的子孙们安排进学堂等等等等……所以,移民干部是不能悠悠然地喝茶,轻轻松松地看报,糊糊涂涂地混日子的,必须深入下去,实实在在地工作。

眼下燃眉之急的是马王庄的事,马王庄必须在仲秋之前全部从山上搬迁下来,因为这个村庄属于日月霞水库的第一期移民,到大坝合龙的时候,老村将被蓄水淹没,这是水赶人走啊!倘若马王庄村移民不能按照国家限定的最后时间搬迁出去,影响了黄河日月霞大坝截流,上级将要拿金远市的主要领导是问……

作为主管移民的副市长,可想而知,压力之大!

我这人,又特自尊、自信,实际是爱面子。我不愿让别人觉得自己无能,觉得自己在困难面前束手无策。因此,心中窝憋这么多事,总想向人聊聊,头脑很乱,总想听听别人的高见。跟谁聊呢?我想起移民局的副局长柳钱,经过这些时日接触,这人确实能出点子,对本地情况特别熟悉,有人称他活字典。对,就叫他,我就打电话召他过来。

不大会儿,柳钱来了,我泡了杯绿茶给他,并说要征求他对马王庄移民村的看法。他开始有点受宠若惊,大概是因为我只通知他一个人的缘故,实际上,叫的人越多,效果反而不好,人一多,就很难听到真话、心里话、大实话了,他看我对他如此高看和信任,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对移民的事不可硬来,要智取,不能直来直去。农民这事,你们从大城市来的领导,不知道底细,农民有时候不吃敬,吃却(哄骗的意思)。他们现在想换的那块宅基地,我知道,那是百十亩黄河开发区试验高产田,那么好的地盖成房子,太心疼人了,留给他们马王庄祖祖辈辈耕种,受益的还不是他们。这农民呀,咱给他办好事,他总怀疑你在哄他,他们不相信政府官员,最相信风水先生,咱们就来个以毒攻毒的办法,他们不是请风水先生看地嘛,看到了现在的福窝,这办法又不是他们的专利,咱们也可请个风水高手去看他们想要的地方,叫风水先生也弄上几条道道,全盘否定那地方。当然,您当市长的不能出场办这事。您不仅不能办这事,连听我说也没听过。这事由我们下边人去操办,这样一弄,他们就不会想去那块高产试验田盖房了,之后,移民局再为他们选择另一处宅基地,这块地的条件一定要比现在的宅基地差,但又不能差得不像话,若他们不满意这地方,我们就说,政府可以照顾你们换点,但不能照顾叫你们自己选点,移民规划该由政府做,还是由你们移民自己做?笑话,哪有移民自己规划自己的去向的!”

“这样周旋一圈,能解决问题吗?”

“咋不能,起初,同意他们换点,他们有了一个台阶可下,也是个对他们的安慰,他们看了新的宅基,肯定会有百分之九十的人不同意,这样一弄,就使他们内部发生了分歧,之后,他们在无奈的情绪下只有就范,再回到原先的宅基地上,你说,是吗?”

这柳副局长,果然不出所料,肚里有鬼点子哩……

柳钱又悄声地对我说,他已想好为马王庄换的新去处,那地方叫邹?,属丘陵区,在金远市北侧的南守乡……他几乎是在耳语,音调又压得很低,很神秘,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保准叫他马王庄围绕着咱设计好的半径画个圆,最后的归宿还是现在的这个“福窝”。

我不能不佩服柳钱的鬼主意,不当这个副市长,不分管移民,我一辈子也弄不懂,啥叫国情、县情、乡情、村情。我悟出点土方治土病、以毒攻毒的原理了。

风水先生的神奇功能

8月6日 星期五

下午三四点钟,田局长和柳副局长来了,向我汇报马王庄的事:

这两天,马王庄的人像赶会,一拨接一拨地往位于南守乡的邹 ? 去看地,他们不是强烈要求换地嘛,就同意他们换到邹 ? ,邹 ? 那地方是偏远了些,可是,没办法呀,附近的平原区划不出地呀,他们看了邹 ? 地,就发起感慨,有人说:“邹? 这地方离城太远,要进趟城办点事真难!”你看看这乡里人,咋不比比原来的马王庄呢,那地方在金远的大西边,在山旮旯缝里,进趟城得两天。他们是拿邹 ? 这地方与现在的移民新村比哩!

有人说:“邹 ? 这地方属丘陵区,耕地都是一块一块的,高高低低的连不成片,想用用拖拉机也不方便。”

还有的说得更玄,邹 ? 邹 ? (邹的谐音是咒, ? 的音就是楼),去年这个村有个叫王二的家里盖楼,在王二起楼前邹 ? 村从没有人盖楼,全村300多户清一色的平房。楼建成后王二家高高兴兴搬进新宅,谁知就在住上100天那个日子,5口人的家一下子死了两口,就有风水先生来了。那人左看右看,又掐又算,结论是邹 ? 这地方不能建楼,从打有这村子,这地方就忌讳有楼,这是天意,谁敢违背天意,神灵就要惩罚谁哩。结果,王二把好不容易弄成的二层楼扒了……

唉,说建楼,它马王庄甭说盖楼,连平房都如凤毛麟角。老马王庄的农民住的清一色的窑洞,说是窑洞,实际是山洞,就是在那能挖得动的山体上挖上个洞,那就是家,那种洞,潮湿,不通风,不透气,完全是一个土洞。

还有那马王庄人说得更气人,说南守、南守,这个乡就是叫人难受哩。咱马王庄人决不去难受,甭说邹 ? 不能去,就是南守乡的别的村也甭打俺马王庄的主意……

听着田局长、柳副局长你一句我一句的汇报,我知道马王庄人对邹 ? 的否定已是大势所趋,倘若马王庄人真相中了邹 ? ,原先移民新村盖的那200多套房子,岂不要报废,看来,柳钱的鬼主意开始奏效了。

“那么——你们的意见呢?下一步打算咋办?”我故意问他们,是要他们拿出办法。

“他们要换点,咱们答应了,他们相不中要换的点,这就怨不得咱们了。咋的,事事都依得他们,他马王庄人比别的村人高一等?”

“再叫他们回到原来的地方,他们不是要求换宅基地吗?他们能屈就在原先的那洼地?”

“你不知道,俞市长,他们不再想去那块原先想换的宅基地了,前些天,有个很有名望的风水先生,拿着个罗盘在他们马王庄移民新房周围转悠了3天,测测东边,量量西边,北边看看,南边转转,念念有词地说,甭看这新宅基地进了水,淹了淹房舍,这可不是坏事,这地方压根就是福窝、福地,这宅基地日后不出大人物才叫出鬼哩。这一说,马王庄的人又恋起这福窝了,再加上那邹 ? 有咒楼之说。”

“那个风水先生又走到马王庄人先前想换的那块黄河开发区高产试验田那儿,”柳钱补充田局长的话道,“用那罗盘一测试,对跟着他的马王人说:‘啊,这地方看似有灵气、风水好,实则地下埋有冤魂,万万不能盖宅房的,万万不能。’”

跟在他身边的马王庄人就问,如果在这里盖了房舍,又会如何?那风水先生说,那可了不得,不得了啊,只要盖上房,就一辈子打不清官司了,地下的冤魂放不过你哩。

他的话叫身边的马王庄人从头顶凉到了脚心,都暗暗庆幸,亏得政府没同意给那块是非之地,嘿嘿——这时,柳钱得意地笑起来,并悄悄给我做一个鬼脸。我知道,这风水先生是他柳局长特意请来的,目的就是以毒攻毒哩。

听俩局长这么一说,我心中有数了,暗暗佩服柳钱这小子的鬼主意。果然土方治土病,风水先生了不得,在这地方,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时,我就表现得更加沉稳,不慌不忙地想了想说,这事不宜处理过急,该松松劲儿,给对方些空隙,也让人家喘喘气,消化消化这么多怨气。我已觉得,与这些农民打交道,不能太直,也不能太激太急,明明你想往东,有时候你得说是往西。如果你一下把底牌亮了,他会疑神疑鬼的,总觉得你在哄他。

村支书牛乱治擅自把38万元移民款分了……

8月10日 星期二 天阴有小雨

田知厚局长领着南守乡的姬乡长走进我的办公室,我看看表,8点15分,8点半我要去参加一个不算重要又不归我分管的但还应该去的业务会议,没等他俩往沙发上放好屁股,就先问道,什么事,快讲,我还有会。

姬乡长就说起昨天下午发生在圪弯村的事,村支书老牛从移民办领走了38万元的农户财产赔偿款,当场随意分了。有许多该得到款却没有分到款的人,已云集起来,把乡政府的大门给砸了……

唉,这事不敢延误,不然,移民们串联起来,事就弄大了。我当即打电话给秘书长,说移民有突发事件,不去参加会了。

姬乡长见我如此重视他汇报的事,就坐稳屁股向我汇报事情的由来。

圪弯村的支书姓牛名乱治,已过70,是连任4届的老支书了,绰号老没牙,要说老没牙没牙也不是,他满嘴只剩一颗正中间的门牙了。这人不能说不朴素,至今没有舍得花钱去镶颗牙,吃饭全靠口腔两侧的牙床,硬是把馍硌烂、磨碎吞咽下肚。昨儿个下午乡移民办的会计通知老没牙,说农户的财产补偿款到了,叫他去领,这消息不知通过啥渠道走漏了风声,村里就有几个捣蛋的后生偷偷跟踪了去,老没牙岁数大,不仅眼花,耳也有点聋,拎着个破帆布包(每次领钱都是用这个破包),只顾往乡移民办赶路,哪里知道有人跟踪。

移民办不在乡政府,它在市区的一条不太热闹的街巷,是一座二层小楼房,独门独院,屋门是防盗门,钱都放在保险柜里。南守乡就在市郊,充其量到移民办也就是10多华里,对个乡里人,徒步走走不算啥。

当会计把事先数好的38万多元现金递到老没牙手里时,还特别嘱咐,数数,看错不错。要是没错,就在这(移民财产补偿款表格)上面签个名。

老支书边去签名字,边憨厚地笑笑,说,不会错。他只是数了数够不够38捆。一捆是1万元,之后是一小捆,那是4281元,然后就一股脑儿地把这39捆票子塞进了破帆布包。这个破帆布包扔到闹市区保准没人捡,那上边还有不少脏不拉叽的像屎一样的斑迹,是老没牙一次买豆瓣酱洒上的。

老没牙装好钱,又拉上拉链时,会计说话了:

“牛哥(会计与支书平辈,都是一个村的),咱圪弯村的农户财产补偿费一共是3?934?821元整,已经下拨给你们3?016?124元整了,是不是?”

支书忙答:“不会错,不会错,俺信你的账。”

“你们可没把这钱全兑现给该得钱的农户,光咱村盖办公楼,就挪用了40多万元,村里修那条阳关大道,又挪了20万元,这回拨的钱,可不敢再乱挪了,你挪那么多款,要是捅出去,可不好捂治啊,牛哥。”

老支书表示一定把这38万多元现钞合理地分到该得款的农户手中,一边就很麻利地溜出移民办的小楼。要说这老没牙也是的,携这么多钱也不知道打个的,要么带个保镖的跟着。他说每次取移民款,不管多少,他都是这样独往独来,越是这样,越安全哩,就是再高明的相面先生,也占卜不出这个掂破包的老头,会装着几十万元的巨款哩,从那身打扮看,完全是个拾废品的。他说,要是去打的,遇上个坏司机,反倒出大事啦。要带保镖吗?这事也想过,你是不知,这年头,这事多一个人知道,就得多报一份“税”哩。可这回,老没牙失策了,他刚步出院门,就有一小群人围过来,都是圪弯村的不大好缠的人,他们笑哈哈地与老支书寒暄着,包围着他,前呼后拥地往前走着,没走几步就成了裹胁着他,使老没牙的脚踩不着地了,被腾云驾雾般地带到一处十分清静的背旮旯处。

这些人虽然不知道村干部挪用移民款的详情,但这些智商并不低的村民心里清楚,自家的财产补偿款一日不到手中,心里就不踏实,拖的时间越长,风险越大,他们知道,他们村的干部,都是光顾头不顾屁股的家伙。钱拿到手中,就敢花,管他是啥钱,他们一个个都坚信圪弯村的移民肯定有倒霉的,这倒霉的事就是得不到自己该得的财产赔偿款,因为有些干部要贪污,要克扣,要花费哩。这十来个人左顾右盼一番,就真相毕露了,他们可不想当倒霉的移民户。

“牛支书把这钱给俺几个分了。”

“等我回到村里,再分,这钱能跑了。”老支书故作镇静,心里却已经慌张了。

“不行,俺几个跟到这是弄啥哩,回到村里还不够你们干部分哩。”

“现在就分,俺也不多要,一次弄清去睤,省得痨嗦。”

“对,清一户算一户,甭洒胡椒面,弄得人人有份,人人都不满意,这次补给俺几个,下回再补他们嘛。”

他娘那×,说得轻巧,咋不说这次补给人家,下回补你们哩,老没牙心里这么想,却没敢把话说出来。这时在场的人已下手了,有个老胖从后边搂住支书的后腰,有个大块头在前边拧住了他的胳膊,一个细高条上前狠狠钳住了支书的双手,一个又小又瘦的猴子样的家伙竟然把手伸进支书的胳肢窝里耍起乐来。

“咋啦——咋啦,清天白日的,犯抢啦。”老牛很清醒,死死抓住那帆布包不松手,不过口气显然软和下来。拧鸡巴啥哩,你们想啥——俺老牛啥时候不办了。老没牙已感觉到这鬼门关是过不去了,还不如将计就计呢。

几个准备“硬治”老支书、使其就范的人都松了手,还故意给老没牙戴起高帽:

“牛大哥是大明白人。”说这话的是与支书平辈的那个瘦高条子,“村里谁不知咱弟兄们的头难剃,牛大哥能跟咱过不去?”

“这款兑现给谁不是兑现,先兑现了以后就不要了嘛,嘿嘿,你说是吧?”

说的多轻巧,就你猴精能,谁也怕后边没了钱兑现。老没牙心里骂起这个小猴子,可没出声,他知道,在圪弯村人面前啥时间该硬,啥时间得软。

“都甭说了,我听大家的,今个我这支书就用用权吧。”支书吆喝着,没有牙的大嘴喷出数不清的唾沫星子,弄得面前的那个年轻猴子直用手背抹拉脸。

“是啊,是啊,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有人又在煽动老没牙。

“今个谁在场谁有份,对不起啦,没来的就没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