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市长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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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唉,忘问了。不过,看样子,少说也有四十七八,多说恐怕五十四五了。”

接着,我表扬了白勃和晓立几句。心想,这次派白勃干这事是派对了,倘若派个老练圆滑、会来事的人物去,他才不下这工夫去寻觅王火呢。

移民村反腐倡廉动员大会

10月22日 星期一

今天上午,在市政府大会议室召开一个特别会议,参加会议的是全市移民村中有经济问题的支书、村长和会计、保管,还有副支书、副村长等。这些人加起来近100个了。

会议室主席台上吊起的红布横幅,贴着“移民村反腐倡廉动员大会”的仿宋体大字。在主席台就坐的有市纪律检察委员会书记治宏业、政法委书记洪山,还有市检察院检察长郑立、市法院院长栗平。治宏业坐在主席台中间,洪山和我分坐治书记两侧,检察长和院长就坐在主席台的两个边沿位置了。

会议由政法委书记洪山主持,由纪委书记治宏业做报告,他的开场白使我很是震动。

“台下坐着的98名移民村的干部。”他翻着与会人员的签到簿,那上面填写有姓名、年龄、性别、所在乡村等,“你们都拍拍自个儿的良心,你们哪一个是干净的?哪一个能站起来说一声,我没有沾移民款的光!”会场马上静了,没一个人说话。大约停了两三分钟,治书记又开始了他的讲话,“说啊!没有问题就站起来嘛!”这时,治书记又把话打住,像挽了一个疙瘩,下边还是沉默。沉默中,他用双目扫描台下的一个个面孔,从左向右,又从右向左,以专注的目光正视着98人的眼睛,98人的面孔。不知道他是否期待有人向他的咄咄逼人的带有蔑视和鄙夷的目光和口气发出挑战。他那口气,那目光,无不明确地告诉对方,他看不起这些人,他正告台下坐着的人都腐败了。你们敢不敢承认?有种的就站起来为自己辩解呀。可是,台下的人呢,其中一部分人依然无所谓的样子,从那淡漠的眼光里,还有互做鬼脸的小动作,无不告诉人们,他们根本不在乎。也许,治宏业也注意到台下的态势,他近乎发怒了:“我敢给你们下结论,你们这98个人,没有一个能叫群众信任的,你们知道吗?群众都说你们是什么人?不要以为查无实据,其实都是事出有因,你们干了些什么对不起人民的事,你们往自个儿的腰包里弄了多少赃款,甭以为没有人知道。群众的眼睛亮得很,群众的心是一杆秤。群众揭发你们劣迹的信件,一封封都在纪委放着,甭觉得你们一个个都是没事的人,如今还执迷不悟,随时都可以把你们绳之以法!”这时候,治书记又把话音停顿下来,有意地用锐利的眼光去刺刺对方,使场面停顿足够的时间之后,他话锋一转:

“今天这个会,是给你们机会的,从今天起,10天之内,是自查自纠时间。凡是挪用移民款,克扣移民款,用移民款吃喝玩乐,坑国家刮移民的等等,要老老实实地写出交代材料……”

我看看台下坐着的人,这时候不少人的眼神有些发虚了,似乎不敢正面对视主席台了。听说治宏业先前做过乡党委书记、人事局长、监察局长,对这个地方的情况特别熟悉,知道什么病用什么药。只是我感觉到,台下的98人,不会一个干净的都没有吧,凭我的直观感觉,坐在台下第3排正中间的山疆乡圪针村的村长冯不孬,就不会是贪官。我去过他的新家,他盖的房不比老百姓的强,也是一层平房,红砖灰瓦,没有装修,外边也没贴面,家里的摆设也很简陋,没啥值钱的东西。那天到他那村,他的邻居们,并没有夸他怎么好,可是也没说他怎么坏,有人说他冯不孬就像他的名字,这人不算孬,办事还算公道。可以断定,冯不孬至少不属于贪得无厌的人,进一步说,他该是个处事还算公道、人品不算赖的人。可是,他为什么不站起来与治书记辩一辩呢,也证明自个儿的清白,细想想,这种场合,他不能,也不敢,这种场合,这种形势,是随大流的安全。自己何苦跳出来呢?若自己证明自己清白,还会成为众矢之的,被大伙群起而攻之,群起而研究自己。谁不怕研究,照当下腐败市场的行情,够5000元人民币就能把人撂翻打倒,就能批捕整治,就足以叫个堂堂人物身败名裂……看看厉害不厉害,吓人不吓人。这种行情,这个标准,谁个不怕群起而研究自个儿。研究起来就是吹毛求疵,那还不吹出个名堂,究出个毛病问题的。许多问题大的人没人去研究,去挑毛病,就没问题了。问题小的人一旦成了靶子,在干部中成为了孤家寡人,就成了有问题的人,甚至成了罪人。这教训还少吗?

“猫”能灭“鼠”,“猫”也会伤“人”

10月23日 星期二

白勃风风火火地闯进我的办公室,我正在接一个电话,示意他先小坐一下。电话接毕,我把目光转向他,他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屋里快步地走动着,像有一种很具冲击力的气体憋在他的内心,面庞已经通红,脖颈的青筋暴得很是突出。大约憋了二三分钟,他方停住了走动,火气十足地说:

“俞市长,这活不能干——不能干——”就退却到沙发前,坐了下来,掏出他的丹心牌香烟吸起来。

我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睛盯住他,那意思很明白,为什么不能干,什么活不能干,把话说明白。

他大概是明白我的意思,就说:“现在是坏人横行,好人受气,我当局长十多年了,混得个啥,连间住房都没有,老婆孩子都骂我没本事,当个副局长白当了,连个老百姓都不如。现在这世道,就坑死我这规规矩矩的人啦。”接着,他说了一连串的移民户,是如何多报财产,又如何做手脚,打通关节,最后多得了实物补偿费……说着说着,他突然话锋一转,说孤边乡那个一号煤矿,已经上报了,赔偿900多万元就是了,现在他们又组织专家评估哩,听说一下子评估了四五千万元,他那煤矿说到天边也不值几千万呀,不中,这事我得告,市里告不响到省里告,省里告不响我去中央告,我要告不翻他们,我头朝下走路……

话说到这里,他就又来回快步地走动起来,从办公室一端走向另一端,再从另一端返回这一端,那架式真像一个压缩紧的弹簧,只要一松劲它立马蹿跳起来……

本来,我还是耐着性子听他说话,我想,他能把下边的真情实况告诉我,这对我很重要。当然,怎么认识这些事情,怎么处理这些事情是另一回事,但是,必须知道这些事情则是第一位的。可是,当白勃说到孤边乡的煤矿赔偿问题时,却使我有一种反感。我只是觉得,你白勃又不是搞勘测、搞探矿的行家里手,你怎么就能下结论,人家孤边乡的矿井只值900多万元呢?我想冲他几句,又觉不妥,还是叫他把话倒净,再做对策,就沉下脸,不看他,也不说话。他一定觉得他的话没有引起我的共鸣,他稍歇了歇又说:

“领导得给我解决房子,房主撵着我搬家,混了大半辈子啦,连个窝还没有?”

“怎么——撵你搬家?”

“也不怨人家房主,人家儿子要结婚用房子,都怨咱没本事,大半辈子啦,还租房住。”

这个白勃,到底要干什么?是来反映问题,还是来告状?还是要房子?唉,这人,我已经觉察到,他有一种穷急横生的状态,因为看到别人都有房子,自己却没房子,就生气,眼下房主撵他搬家,就穷急了,一穷急,看啥都不顺眼,可又没办法改变这种现状,就想告状,这也是此时此地他惟一能运用的出气的手段了。这又给我出个难题,这么多人沾了国家的光,真处理起来很不简单哩,又要告孤边乡的煤矿问题,这就属多管闲事了。不过,我还是能理解他此时此刻心态的微妙变化。的确如他说的,无论职位比他高的,还是比他低的人,过得都比他好,他能不生气吗?可是,这是为什么呢?他却并不知晓啊,就只有穷急横生了。我想与他谈心,就问,他家住在什么地方,租的是哪里的房子,房主是干什么的,并说,我要抽时间去看看他的居住情况。他听了高兴起来,先前那绷紧的神经、憋红的面颊、胀出的青筋,都慢慢消去了。

白勃走后不久,田局长来了,这次他不是来谈工作,是说白勃的事。这么久了,田局长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他的下级有如何如何的不是,田局长这人很厚道,若不是迫不得已,能忍的东西就都自个儿悄悄地“消化”了。他说,白勃昨天领着他的家属在局里闹腾一个下午,非要搬到移民局机关的那两间信访室住。不错,平常没信访时那两间房子是闲着的,一旦有人上访,没个地方叫移民发泄发泄能中。他白勃走了那么多单位,遇上分房的机会也不是一次,谁知道他是咋回事,没一个单位给他分房子,我就是想请示请示你,不中,咱移民局就出些钱给他租个三室二厅,先稳住他,反正全局就他一个这样的人,也不会有啥连锁反应。

我觉得老田这人是挺顾大局、讲大理的,我继续听他说下去。

“要光是房子的事,也没啥大不了的。白勃出的题,叫人特为难,他要对移民户的财产登记重新核查,他说,移民户虚报的财产太多,得把多报的财产扒下来。”

我问田局长,移民中有多少人虚报了财产?他说,这比例是比较大的。大家心里明白钱是国家的,都想沾点光。这又不是光咱金远,周边的金近市、银远市、田园市、田野市,唉,多啦,谁个不沾些算怪了。不是60年代的石头峡和白江水库移民那阵子,光讲阶级斗争,不讲经济补偿,弄得一户户移民穷得叮当响,连吃都吃不饱,咋能把移民稳得住,还有成千上万的移民扒着货车返迁回来,结果返迁到老家,老家已被水库淹了,他们就搭个草棚栖身,没地种就打鱼捞虾、采野菜糊口,就是不往规划的安置区去……说到底,咱的农民还是能忍的,可是也不能把他们惹急了。唉!现在他白勃要翻腾这实物补偿款的事,你说说,俞市长,这事能弄不能?我还在山丘区时,当时对移民就有个不成文的政策,就是不要叫咱市的移民吃亏,能沾些光就沾些,只要他们老老实实搬迁就中。农民够苦的啦,这样连老根都拔出来去搬迁,多不容易嘛,沾点光能沾到哪里去。

我从心眼里认同这种说法,实际上,咱们中国的移民花的代价小多了,根本谈不上沾光,所谓沾光,仅是我们纵向比较而言。倘若横向比较一番,全世界有多少移民,哪有咱们的移民“廉价”啊。

我点燃一支烟,思索着,我眼下的重任是把金远的6万名移民按照国家定的时间表搬迁出去,安置下来,稳定住他们,以使重点工程如期进行。这是当务之急。而白勃欲弄的事确实是个难题,难就难在白勃想干的事,从理论上讲是正确的,从国家利益上看,是应该干的事,作为领导是应该支持的。可是,作为市长,作为地方的父母官,我不能不考虑它的后果,它的效应,不能不权衡它的利弊,它的得失。这样一算计,结果出来了,金远市将复查后多报的实物补偿款退给了国家,国家对金远市工作成效和负责精神给予高度赞扬和奖励。从实际上看,令人心理不平衡的首先是周边市县决不会效仿金远,做出这种应该做的“大义灭亲”的行动。他们该沾光还沾光,该多报实物还多报,他们不会理睬这种事物的正面诱导……随之,我将成为孤家寡人,田局长将成为众人指责的无能的庸人,白勃则成为众多移民的“敌人”或“仇人”。更可怕的不仅如此,可怕的是正事干不成了,移民难移了,阻力大了,干扰多了,上访的,告状的,攀比的,相互揭发的,互相敌对的,诸多明枪暗箭齐发起来。只要招着谁的利益,谁就跳将出来,就撕破脸皮地吆喝,为什么偏偏扣我的实物补偿款,为什么不扣他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为什么……这样一弄,移民干部成天硕弄这“家务事”啦,还能移民吗?

这事怪吗?也真怪!明明理论上是正确的事情,实际上却不好去干。

这事怪吗?也不怪!真正了解国情的人早就读懂了这个理,国情就是如此。

你能直白地指示你的下级,这事该怎么怎么做吗?不能。倘若那样直白,也要坏事的。

我思考着,该怎么叫干部们明白什么是大局意识,什么是金远意识,什么是轻重缓急,不懂这些,眼下的移民任务根本干不下去的。

我琢磨着,该咋个叫田知厚能够领会我的意思,一边所问非所答地说,下班后咱们到白勃家里看看,与他推心置腹地谈谈,关心关心他的生活……

一边谈话,一边在责备自己,自己也变得不如先前直率了,本来很直白的事情,也学会绕来绕去地用一种曲线的方法。如今的事,本来就不是那么回事的,例如这纪检工作、监察工作,确实重要,不搞是不行的,没有了这种工作,腐败不知要猖獗到何等地步呢。可搞过了头,也不行的,那样就限制了当地的发展、当地的改革,要吃大亏的。可是,何为搞过了头,何为搞得恰到好处,这个界限怎么界定,有没有红头文件把它说明白,没有的。不过,有句领导常用的话说得很美,那叫纪检工作、监察工作也要为改革开放、为经济发展保驾护航,发展才是硬道理嘛。这话说得很有水平,至于怎么个保驾护航,那就靠操作者机敏的、准确的悟性啦,这又是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绝活。可是,对于眼前的白勃,他尚缺少这种悟性,但白勃有白勃的价值,有他存在的必要。他毕竟是只“猫”,当下绝非到了“鼠绝猫烹”之时,用好了,“猫”能灭“鼠”,用不好,“猫”要伤“人”哩,何以使猫去灭鼠且不伤人?这是个高级学问呢。这何止是个用“猫”问题……

晚上,我让田局长专门通知了柳钱、秦志两个副局长,一道去白勃家看看,关心同志生活嘛。白勃租赁的房屋在市西郊一幢家属楼里,他住的是个两室一厅的小单元,由于房子盖得早,结构就不大合理,客厅很小,仅6平方米,放个十分简陋的三人沙发、两把破木椅、一个两斗木桌,正中吊个60瓦的照明灯泡。由于是租房,当然更谈不上装修了,四壁和地面都是“原始”状的,我说参观参观卧室和厨房,他爱人很热情地引着我一个屋一个屋地看了看。柳钱和秦志早一屁股坐在厅里的硬沙发上,不想动弹,只有田局长陪我转转。卧室也简单极了,都是老式的硬板床、老式的衣柜,电视机在主卧中,是个17的黑白的,冰箱放在厨房里,很挤,那是台160立升的老式的,厨房里用的是蜂窝煤,我问白勃,何以不用天然气(室内有天然气管道和天然气表)?白勃爱人抢答:天然气价高,走一个字就1元多哩,没有用煤球划算。多花些力气算啥,省钱。这时白勃的爱人马上打开火门,放上铝壶,去烧开水。然后就坐到厅里,书归正传,谈起房子。当然是由白勃夫妇的诉苦为主旋律了,租房如何如何的不稳定,房东说要收回住房就立马收回,这已是他们一家第五次“流浪”搬迁的住房了。

田局长说,移民局的家属房已经有了眉目,土地已找好,正在办征地手续,就是资金差一些,俞市长已表态,要亲自往省移民局跑跑,争取争取,看能弄些钱补贴补贴,事就成了(这事老田确实向我汇报过,我也这样表过态)。老田说到这时,倒是真给了我不小压力,想,这事也得列入下步的工作计划。就宽慰白勃夫妇,能与房主谈谈,在这再将就一下,待咱的房盖好,就一好百好了。实际上,我觉得,争取这点建房补贴资金不会有啥问题,凭我对省移民局曹刚局长的直观感觉,他不会不给面子的,只要我去“求”他。